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賀新郎·無艷

第7頁 文 / 風聆海

    望江關挑眉一蹙,神情肅穆如臨大敵,這丫頭體質古怪,他不過才為她輕抹上皂,鬃刷都還沒用呢,怎麼就皮下泛紅,瘀青成片。

    「菂菂,你傷口嚴重,」明知她昏迷不醒,卻還是一個動作一句叮囑:「所以我在水間加了藥草消毒,待會兒疼了就喊,我盡量輕點……」

    「行了行了,反正我沒感覺,你隨意,我觀摩。」影子一副事不關己,也不管他壓根兒聽不見自己,盡挨望江關身旁絮聒,品頭論足。「唔,嘖嘖,久沒回來,這丑身子的確發臭得緊,虧你受得了這般骯髒,多謝啦。」

    想那十來日前,她就是因為不耐這屋裡腐味蒸騰,避著躲著,一不小心就脫離身體,再不想回去啦。

    這樣多好哇,轉轉,又轉轉……輕輕鬆鬆,愛上那兒就上那兒……

    好像回到六歲前,娘親還在,她小小的一縷魂魄,總不能乖乖縛住身體,什麼都不懂地,遇見好玩東西就跟,惡鬼隨便一嚇就跑,好容易定睛一看就只有哭了,外間世界全是光魂鬼影,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一恍惚就跌落好幾百年,再妄動便又是開荒遠古靜寂大地。什麼都是黯的、闃的、沈的,呢喃碎念,她每每聽見聽不懂的聲音,抑或者叱吒號嚎,包圍著爭相競逐……

    「菂菂,聽到就喊一聲,阿娘和菡姊兒來了……」每每,她總靠娘親和菡姊兒上窮碧落下黃泉急瘋也似的找,深怕她離體一久,生機脫序便小命嗚呼。

    每每,她總要見著娘親或菡姊兒才敢現身;有時在墨硯間,有時是花瓶底。

    菡姊兒說那時京裡便鑿鑿傳言宮中常見青光紅影,尤以遠穗樓最是妖氣沖天,甚有好管閒事的朝臣上書胡謅,硬栽母親侍巫作法、危害社稷……後來……後來菡姊兒這故事就說得含糊了。

    「菂菂,」她總幽幽地說,眼角邊一抹寂寞的笑:「你只要記得,阿娘最是愛你,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你。」

    可,每回她都想問沒問……阿娘明明是為了父王才香消玉殞的啊?!

    記得那日,父王親自帶著乩童術士橫闖遠穗樓,亂攪蠻弄一通後灰頭土臉回去。當夜,阿娘整晚止不住哭,最後一咬牙拚著全副法力將她不該有的天賦異能給封了,跟著將一條名喚「芙渠向玥」的琥珀鏈子傳給菡姊兒……

    「巫系一向單傳,可我竟然有你……」阿娘最後望她的時候,眼色淒楚而複雜,淤血汩汩自腑肺竄湧而出,很快玷污整片前襟。「菂菂有阿菡便夠,再多,為娘也給不起。」

    然後她只記得菡姊兒驚駭喊人的乾嚎,咕咚兩聲,她和母親同時倒下,一個還生,一個赴死。

    從此她便魂體合一,很少走失。

    從此她的世界就只剩下菡姊兒了,還有夢魘變多,虛實難辨。

    ※※※

    「喂!你說,像我這樣的怪物,為何還要救我?」

    許久不想前塵,乍然了悟,影子淒慘嗚咽。

    「怎麼啦?哪兒疼了?」淨完身,望江關續為她拭乾穿衣,順手替她抹淚。「我再輕些,你忍忍,一會兒便好……」

    「你……」影子氣煞,索性往一旁大開的剪子撞去。「我不疼我不疼,這樣的我怎樣都不會疼,可我阿娘會疼,菡姊兒會疼,血脈相連嘛,我知道,所以從前我就得好好為她們活的,再辛苦也得莫名其妙地活,但現在她們一個個都不在,我也變得見廣識多,一般鬼神嚇不倒我,正逍遙著,你……」一句話到口咕嚕回去。

    望江關正快手封了她身上大穴,厚掌按壓,口間叫著天缺快拿金創藥來。

    方纔那剪子竟劃開她柔軟肚腹,鮮血噴射,她身、他臉,瞬間一片慘紅。

    「沒事的,莫慌,」他一身白衣全讓她弄髒了,卻還溫柔出聲:「我打小學醫,這點疑難雜症還難不倒我……」

    「欸,我是怪物啊!」

    影子飛開四竄,對著手忙腳亂齊心救她的兩人叫著嚷著,哭了又哭。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生來和別人不同,甚至和菡姊兒不同……打從母親去後,她總要費盡心思看我顧我,生怕我一睡去就給夢魘嚥住,生怕我身上怪事教人亂傳當成異類,所以片刻不離守著我,不讓旁人接近我……」

    「喂,你知道那種活著不知如何活的感覺嗎?你知道那種怎麼活都得小心翼翼的感覺嗎?」

    她想拂開他手,然而卻直直穿透過去。

    「喂,別救了好不?」

    頹然委地,她暗啞了,不見自己正從離光渙散,一點一滴更次晰明。

    「不懂的,誰都不懂……我活著比死了難過,求求你放過我吧……」

    「行了行了,血止住了,好菂菂,熬過來就不怕了,」望江關語帶欣喜,一邊對著她說:「一會兒我讓天缺熬些蔘湯,我再為你行氣運功,放心吧,說要作你爹爹的人回來了,再沒人欺負你了……」

    嗚,那躺在炕上的軀體被她哭得濕糊全臉,大半涕淚正好沾上他動作忙碌的袖口,勾勾搭搭,遠看來他還比較狼狽。

    嗚嗚,她再也待不下去,撞了櫃櫥奪門而出。

    「啊,天缺,除了熱水,你再拿瓶藥酒來,」不知情的那人猶是叫喚:「菂菂不知怎麼了,才眨眼,額頭又腫了一個大包,鼻樑也紅了……」

    ※※※

    月明星稀,今日三月十五。

    淨苗寨五年一度的「花月會」讓他托辭未到,只讓天缺代他隨著新苗頭人前往苗寨回送了祝賀之禮。

    唉,錚錚必是要惱他的,望江關看著屋前兩株梅樹,這……可是苗人訂情信物啊,他豈會不知?

    但,幸與不幸,他再回看炕床上昏迷之人,上天剛巧送了這大好借口予他,巧妙迴避了錚錚的心意,望苗關係暫且又保住了,他苦笑,一回一回,日子便這般如履薄冰地過,早習慣,卻仍心有未甘,何時何地?他所嚮往的自由何時何地?

    明月無聲,只透得屋裡一片淒寂。

    他為熱爐加添柴火,是過暖了,惹得他大冬天裡僅著單衣還不時發汗。

    但,幾天了吶?他搓撫她莫名其妙越漸透涼的身子……

    著急也無法兒可想,只有等了。

    「欸,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屋外,她蜷在牆角,老馬站在身邊,一個勁兒噴氣。

    嘶──(隨你怎辦!要活請早,要死便快,你當我家主人真氣亂竄說有便有啊,這般折騰他,哼!)

    「我、我好怕嘛。」她看著屋內,幽幽訴說。

    這些天來,她就這麼看著。

    可她不懂,怎麼她好不容易輕巧離魂,再不像小時候無從施力驚惶失措的時候,翻山越嶺、千方百計呀,她就只慌慌想去尋他?然後好不容易尋到了,一顆心就安了、定了,開心了、快樂了,再不想原因理由,只要沒跟丟他沉沉氣息就舒舒坦坦,逍遙愜意?

    她更不懂……

    明明那望江關就根本不明白她身子怎麼了,卻還是左一句右一句安撫寬慰的話。「菂菂真棒,今晚喝藥只嘔了半盅,明天起多喝幾副,再幾日就全好了……」

    心泫然,門裡那人放下藥碗,翻了衣袖為她揩洗。

    嘶──

    老馬忿忿,踱著步子急跳。

    (你怕啥吶,想我一出生就跟著主人,從來不知方向前景,這年頭沒幾人知道怎麼才算好活的啦,你想這麼多分明是自討苦吃!)

    「所以,我只要一心一意賴著你家主人就好?其他可以別想?」她問,稍稍動心。

    不自覺抽離方位,人已想通,登然魂隨意轉。

    嘶──(對啦對啦,我家主人最好了,能跟他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下輩子……)

    嘶──(咦,你剛說什麼?喂,嘶咿,你等等啊,沒說清楚不准回去吶!)

    ※※※

    火盆張熾,跳焰兩道靈光。

    「怪,這屋裡無風,窗牖怎便開了?」望江關自言自語,查了門窗回頭,還不及眨眼,床上那人忽然醒來。

    哎唷唷淒慘一聲。「疼啊!」早該感覺的一次報應,回來前這節倒忘了想,痛得她齜牙咧嘴,淚花迸落。

    他笑了,顧不得她醒睡離奇,真心真意。「你渾身帶傷呢,小心點兒。」很自然便扶著她靠向自己坐,肉墊總比床板舒服,他早讓她偎慣了。

    「我……」適應了身體不便,她動動指頭,原來活動筋骨的感覺是這樣的啊,她都快忘了。

    「怎麼啦?」望江關問,狐疑擺在心頭。

    雖然她處處透著古怪,懂醫理的他比誰都明白。

    「我有事跟你說,」她翻身,面對面看他,勉強平衡個不弄疼自己的姿勢坐著。「很重要的事。」

    「好啊,你說。」爽快以對,他也是正經端坐,暗地觀望她身體狀況,不要太過勉強才好。

    「我……」輕咬下唇,先撿容易的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望江關啞然失笑。「不客氣。」

    這該是病人和醫者的對話嗎?他快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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