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梵朵
「蘭兒,有位朋友來看你。」書嚴在客廳喊著。
影蘭才一回頭,就看見一妙齡女子走進。
「嘿——」林茉莉有引起尷尬地打著招呼。
「茉莉?!」這令影蘭有些意外。
「我剛從法國回來,一下飛機就聽說你醒了。」
影蘭笑了笑,說:「如何?會議還圓滿吧!」
說也奇怪,此刻的影蘭絲毫沒有任何嫉妒或自卑的感覺,反倒對這位同窗四年、同事三年的老友有份難以言喻的親切。
「會議不算圓滿,法國方面的人要求很多,而我又應付不來,影蘭——這次真該由你代表去談!」林茉莉的態度似乎不若以往的驕傲,「我——我覺得十分過意不去,不該搶你的工作,搶你的朋友——」
這一提,倒教影蘭想起了李彥民,於是說:「怎樣?什麼時候喝你和李彥民的喜酒?」
「你怎麼知道?!」林茉莉惶恐地看著她,「影蘭,這次你出了意外,我心裡一直很不安,想到這幾年來我三番四次地找你麻煩,我就很內疚,尤其這次,我真怕你永遠醒不過來,那我就沒機會告訴你,我此後不再故意搶你的東西,我要把李彥民還給你,把你的企劃案還給你——」
「茉莉,我不怪你——」影蘭握著她的手,說:「或許我該感謝你,讓我有機會認識真愛的意義,放心地去吧!李彥民從來沒停駐過我的心。」
「我早和他吹了——我根本不愛他,我只是藉此來加強自己的信心——」林茉莉囁嚅地說:「其實,我一直很嫉妒你的才氣——」
聽到茉莉的一言一行,影蘭愈加深著一股似曾相識的情境,而對茉莉突如其來的轉變,影蘭更感窩心。
「我改日再來看你——」林茉莉握住影蘭的手說著。
「嗯——拜拜!」
「對了,換副隱行眼鏡吧!這樣更適合你。」話一說完,茉莉便揮著手離去。
今日的茉莉,影蘭份外覺得親切,甚至於想起了書屏——有些莫名其妙、有些難以言清。
「爺爺,書屏姑婆現在怎樣了?」一回屋,影蘭自然地就問起。
「她早在文化大革命時就死了,死前還念念不忘她那出國深造的未婚夫!」書嚴回憶著。
「未婚夫?!」
「就是你奶奶那位當裁縫的大哥?當年是你書屏姑婆拿出私蓄,鼓勵他到外國學服裝設計,只是命運難為,哎!大陸一淪陷,什麼都成泡影,這些事還是我十年前托美國朋友打聽出來的——」
虞思年?!影蘭原以為該是傅立航呢!沒想到這樁她無心撮合的一對,竟也落得如此下場!
「蘭兒,你也該出去走走,免得悶出病來,這電話我會替你留意的。」書嚴雖這麼說,但他只是為了安慰他的孫女,這事從一開端他就不信。
「沒關係,我很——」原本是一口拒絕,但影蘭一回頭就見爺爺憂心忡忡的眼神,繼而心中又不忍地說:「好吧!反正我得去配副眼鏡,那電話——」
「放心,有爺爺在——」
雖然這則啟事已連續刊登七天,也一直沒有任何相關的電話進來,但,影蘭仍祈禱著有奇跡發生的一天。
久違了的世界,依舊沒有吸引她的條件,柳影蘭的心神早已留在上海的三○年代裡,逛著人潮洶湧的街道、買著現代文明的東西,全是她那僅剩軀殼的事情,與心沒有關係。
繞了一圈,又回到自個家門前——
「請問——柳書縵小姐住這兒嗎?」一位年約三、四十的婦人自影蘭的身後問著。
一種頭頂發麻的激動突然來襲,影蘭緊張地轉過身去,說著:「我就是柳書縵——」
「你?!那可能是我搞錯了,抱歉!我叔公不可能有你這般年紀的朋友——」
「他在哪兒?我要見他,我要見他——」影蘭急切地握住那婦人的手。
「你來瞧瞧吧!一定是搞錯了。」說著即朝著對街走去。
尾隨於後的影蘭,心跳得緊,每走一步,思緒竄動得更急。
原以為千山萬水,遙不可及,沒料到卻是在三條街外的咫尺之距,大約十分鐘的步程,卻是以淳六十年的找尋,影蘭一想到此,又是一陣難受。
映入眼簾的是一幢白色的獨棟別墅,跟上海時的葛宅有著幾分的相似,唯一明顯不同的,便是少了份豪闊與氣派的大格局,所有的感覺似乎都濃縮了二分之一。
愈是靠近,愈是情怯!
「進來吧,柳小姐!」這婦人開了門,領著影蘭走進去。
影蘭的呼吸更緊了,連手心都冒出了汗。
「爸——這位就是柳小姐,可是不太可能是叔公的朋友,但她硬是要來——」
「你是柳書縵?!」一位年約七十餘歲的老人自椅子上站了起來,說:「我看了你登的啟事了,請問你找葛以淳有什麼事?」
「我要見他——」她略微激動地說著。
「你知道你要見的人幾歲了嗎?他剛來台灣時,你都尚未出生,又怎麼談得上認識呢?況且報上說的是六十年約定,小姑娘你究竟是何用心?」
「我沒有任何用意,我只想見他一面,向他說聲抱歉,說我的不告而別,說我害他空等這許多年。」她的眼眶已紅,聲已哽咽。
那老人家見此也不禁動容,說:「隨我來吧!」於是轉身步上樓梯,走進了右側的一個房間裡。
「這才是我叔叔朝思幕想的柳書縵,小姑娘,你弄錯了。」老人家手中拿起一張泛黃模糊的照片遞給了影蘭。
顫抖的手,撲蔌蔌的淚,看著照片中的麗人留影,影蘭霎時崩潰了。
「這是我們在天津照的相片——」她悲傷地說著。
「你怎麼知道?!莫非——」老人家似乎有了些瞭解。
影蘭點點頭,哽咽地繼續說:「這一切我很難解釋,但我的確是葛以淳的未婚妻,求求你,讓我見他一面。」
「你來得太晚了,我叔叔早在三十年前就死了——」
「死了?!怎麼會——」話未竟,影蘭忍不住地掩面痛哭。
「自來台後,他總會固定地在每個月的第一天將所有報紙的版面都翻遍幾回,然後再一個人發呆地坐上一整天,原先,我們都不瞭解他的這項行為,直到他去世的前幾天,他把這盒陪他走遍世界各地的小木盒交給了我,交代我要替他等一個人,並親手交出這個小木盒,我以為也該是位年過七旬的老人呢?沒想到——」
捧著小木盒,一路恍惚地走回去。
木盒中,除了他倆的照片外,還有那封影蘭留給他的信,為此,她的心更泣血不已。
以淳是有情的!至死都記得這個約定。
而她呢?除了給他這幾十年的痛楚外,她還是連句再見都沒趕得及,她——不該給他這份遙遠的約定。
她足足痛哭了幾天幾夜,為著他的癡情,為著她的自私,為著相隔咫尺,卻無緣再見的難堪。
那天起,影蘭更是憔悴了。
日出或日落,睡著或醒來,對她已經沒有絲毫不同了,她只是放任著,由著生與死,呼或吸來拉鋸著彼此的界線,甚至於一覺不起,是她內心最渴盼的聲音。
走在街上,又是秋意乍起,她不由得又想起她初到上海的情景,一樣的時節,一樣的涼意,而這裡卻沒有她最在乎的人影。
走著、走著,她的淚沾滿了衣襟。
走著、走著,她不歇息,如果這樣可以耗盡生命,那就由著它去吧!
忠孝東路的紛亂一如往昔,她無意識的雙眼看著這個她無心留戀的世界,突然間,她掃到了另一雙眼,而且是剛剛好的四目相對。
那是來自電梯內的一雙眼,陌生又熟悉,憂傷卻欣慰的錯綜複雜,有如魔力般地將她釘在原地,直到電梯門關上,她與那位陌生人隔在一扇門的距離。
影蘭有飛奔上前的衝動,繼而又被自己的念頭擾得內疚不已——以淳是她的唯一,沒有人再能取代他的深情。
被這突如其來的震撼,影蘭心如止水的又聽見跳動的聲音,慌亂的她,只得更漫無目的地順著電扶梯一層一層地上去。
「小姐,參考看看,這料子都是上等的,價格也很合理——」
她竟走到了陳列旗袍的專櫃前而豪不自知。
「這款式都太華麗庸俗了,沒有當年的雅致樸素——」影蘭瀏覽著橫內陳列的旗袍,喃喃地自語著。
「這是特別場合才穿的,當然得耀眼些。」專櫃小姐解釋著,「不過,我們也有替客人量身訂作,模式、料子都可以隨意搭配。」
或許是習慣,或許是思念,也或許是自我的安慰,影蘭竟毫不考慮地訂作了一套旗袍,也耗掉了她存折裡最後的三萬塊錢。
這套旗袍是絲綿白底,繡著粉紫蘭花的秀氣,那是以淳稱讚過的款式,說配著他的絕妙好蘭是相互輝映。
他不愛華麗,獨鍾她的婉約柔情,猶如這袍子,以精巧的細膩繡工代替了金碧輝煌的亮片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