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陳艾琳
天氣晴而暖,搭車的人很多,幾乎有九成是青年學生、男男女女約好出外踏青郊遊,整個車站充滿青春特有的活力和笑話聲。
「年輕真好!」美霖坐在車廂靠窗的座位,從窗外往外看,發出喟歎:「我都快記不得自己年輕的樣子,好像我從來沒有那麼無憂無慮過。」
「胡說八道!」亮娟笑罵著,打開隨身的背袋,取出一早準備的三明治和鋁箔包鮮乳,遞一份給美霖:「以前我們常到擎天崗烤肉,你玩得可瘋了!哪裡像你說的這麼悲慘。」
美霖淡淡一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快吃點東西吧!!我媽現在身體不太好,一回到家是要幹活的,別以為你作客就可以游手好閒。」亮娟告訴她:「我們下了車,先到菜市場買菜。」
「是!孫大姊,你是全天下最孝順、最能幹的好女兒,只要你出馬,一切都妥當。」
「為什麼你稱讚我的時候,聽起來總有一點挖苦的味道呢?」
「有嗎?我自己怎麼沒感覺?」美霖無辜的眨著眼。
「算了!不跟你計較。」亮娟露出微笑,「其實我沒有你想的那麼能幹,回家頂多燒飯作菜,打掃一下,我們家在台灣沒有祖墳可以掃墓,清明節和其他節目沒什麼兩樣,就是準備一點鮮花素果,向大陸的祖先遙祭,聊表心意罷了!」
「你們沒有陪孫伯伯回大陸探親嗎?」
「我老爸自己回去的,他才不要我們這些台灣人陪。」亮娟邊說又邊笑了,「雖然這樣講有點殘酷,可是我老爸確實是個小器鬼,他回到老家,發現兒時景物全變,記得的親戚也都不在人世,馬上就吵著要回台灣,那些個堂侄女、表外甥的,連開口向他要錢買電視的機會都沒有。村子裡有些叔叔伯伯常回去,我老爸每次都去干涉人家,想阻止叔叔伯伯們拿錢給大陸的親人,你說,他是不是小器得過頭了?」
美霖跟著笑了幾聲,後來卻顯得羨慕不已:「至少你們還有一家人團聚,孫伯伯就是看重至親的妻兒,才會守在家裡……你比我幸福多了!」
「不要這麼說,美霖。」
「我父母親的骨灰都供在佛寺,外婆不希望我去祭拜,甚至勸我別太想念他們,寺裡的師父告訴她的,親人的不捨和思念,會絆住亡者往生極樂淨土的腳步……我連思親的自由都蒙上一層罪惡感。」
「唉!人非草木,哪有不想念親生父母的?」亮娟忍不住歎息,「出家人六根清淨,說的話未免太苛求了。」
美霖沉默良久,神色慘淡。
「你就看開一點吧!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你爸媽走得早,未必不是一種幸福,我看我老爸和老媽,年紀愈來愈大,小孩卻一個個離開他們身邊,雖說老來有伴很幸運,可是我覺得他們難得說上幾句話,就這樣無奈又無趣的生活在一起……認真想想,人生好無聊。」
「怎麼連你也變得悲觀了?你一向不是最光明樂觀的嗎?即使生活再苦,也沒見過你皺一下眉頭。」美霖看著亮娟,關心的問:「是不是最近遇到什麼困難?」
「才沒有呢!大概是年紀大了!」亮娟笑了笑,「我可以發發牢騷吧?誰教你是我的好朋友。」
「對不起,亮娟。」
「幹嘛?沒頭沒腦的,道什麼歉?」
「為了我的事,害你擔心了。」美霖歎氣:「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也清楚,再這麼耗下去,受害的人會愈來愈多,可是……」
「梁教授一直沒跟他太太攤牌,對吧?」
「我認為他不會這麼做。」美霖苦笑,「你看看我,既不是美女,又沒有顯赫的背景,什麼都不是,他肯為我這樣的女人鬧婚變嗎?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他抱的是什麼心態,像我這麼微不足道的研究室助理,正好利用來排遣生活,他什麼都不缺,更不可能對我動心,一切只是我自己死心眼,所以活該受罪,你明白了吧?」
「美霖!不准你看輕自己。你是個好女孩,我相信梁教授一定也很欣賞你,這件事他錯的比你多,背叛妻子的人是他,耽誤你的人也是他,我真不願看你為這種沒有勇氣、沒有擔當的傢伙受罪,不值得。」
「我又何嘗想這樣?」美霖轉身朝向窗外,眼淚已在眼眶打轉,她強忍著不讓它落下。「遇上這種事,我也知道不值得,可是我就沒有那個勇氣要求分手,教授他對我很好,他常常強調,只要我下定決心,他會幫我安排,我可以到美國唸書,我跟他隨時可以恢復單純的師生關係,他不會死纏不休,也不會妨礙我交別的男友……」
「為了你自己,你就出國唸書吧!」亮娟握住她的手。「我相信梁教授有能力幫你這個忙,也許你離開一陣子,對大家都好。」
「你真的這麼想?」
「撇開感情的問題不談,你總要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既然有機會多唸書,反正台灣的親人並不需要你照顧,為什麼不去呢?換了是我,早就整理行李箱,整天催促梁教授實現諾言。」
美霖被她的語氣逗得情緒稍有提升。
「就這麼決走吧!你不用再考慮分手不分手的難題,一旦出國,你們見不到面,也就等於淡化問題。將來你拿回文憑,找到更好的工作,還怕遇不到比梁教授更好的男人嗎?就算你仍然對他念念不忘,那時候他說不定自己和老婆分手,別人也不會指責你破壞他的婚姻……簡直皆大歡喜,你說對不對?」
「每件事由你嘴裡說出來,好像都變成理所當然了。」美霖終於露出笑意。「你就這麼想趕我走嗎?是不是嫌我們住的地方太擠,我一走,你自己可以住得更舒服。」
「天地良心!我才沒指望獨自佔據那個地方哩!」亮娟誇張的說:「不信的話,明天開始,哦,春假結束之後,我就開始找房子,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太遠,光線又差,我早就打算搬家了。」
「真的嗎?你怎麼沒提過?我一直以為你住得非常滿意,害我根本不敢提出搬家的念頭。」
亮娟瞪大眼睛,很可愛的假裝生氣:「你想搬家?搬到哪兒去?我可不准你做傻事,就這麼不明不白跟梁教授共築香巢,那還得了!」
美霖笑著連打她的腿好幾下:「你在胡說什麼?我愛上有婦之夫已經夠慘了!現在你居然誣賴我要當人家的情婦,算什麼好朋友?」
「天曉得!」亮娟也笑了,動作很快的收好隨身背袋,因為路途並不太遠,馬上就要到站了。「你整天愁眉苦臉,沒事又說要搬家,教我不往壞處猜也難。」
「我們都已經工作兩、三年了!到現在還住租給學生的陽春套房,未免太寒酸。而且,我們那些學生鄰居,實在吵得不像話,半夜打牌、唱歌,簡直沒有王法,我們早該搬走了!」
「可是將來我一定會找距離嘉德蘭學園近的地方,那就造成你上班不方便了。」
「各住各的,有什麼關係?你不是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嗎?」美霖故作輕鬆,但心裡卻是極端不捨,語調也愈來愈消沉:「而且我可能很快就要出國了……」
火車正好到站,打斷她們即將爆發的離情。
「以後再說吧!」亮娟一把拉住她的手。「走!我們下車,先講好,到我家玩兩天,這些哭哭啼啼的、糾纏不清的煩惱事,都別想了!好不好?」
「你說了算,我敢不同意嗎?」
回到亮娟家,美霖才真正見識到亮娟的本事。
亮娟不僅是孫家的大女兒,簡直是整個眷村共有的珍寶,她手腳俐落,兩三下解決自家該做的家務事,一轉眼的工夫,已經繞遍村子的各戶人家。美霖跟著她,只聽她和每位老人閒話家常,邊說話邊動手,幾乎稱得上「雨露均沾」,東家的電話有雜音、西家的燈泡不亮,她全都在行;張伯伯有封大陸的來信,沒人看得懂簡體字,她拆了就念給大家聽;李媽媽從醫院拿回大大一包藥,什麼時間該吃哪一種,她馬上幫著分裝好,一小包一小包填上吃藥的時間。
「你是萬事通啊?」美霖驚訝又佩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任何疑難雜症都難不倒你,這整個村子的事,有哪一樣不歸你管?」
「沒辦法!」亮娟聳聳肩,「我天生好管閒事,從小就愛串門子,到處干涉別人家的生活,已經習慣成自然,如果回來之後,不這麼四處閒逛,大家都會覺得怪怪的,我自己也渾身不對勁。」
「你是天生勞碌命,沒救了。」美霖看一下手錶,「看吧!時候不早了,又該回去準備晚飯。別人放假是休息,你放假倒比上班還累。」
「一點也不累,助人為快樂之本,你沒聽過嗎?」亮娟笑著說:「我還不急著回去,亮媛會幫忙選菜、洗菜,趁這時間,我去陪孟媽媽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