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常歡
小韜彷彿看到了有好幾道煙,正絲絲縷縷,快速地從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中,源源不斷地冒出。再跟她說下去,他可以預見,這寧靜、美好的一晚不但就快結束,說不定她不會被氣得一夜不能安眠!
除了妹子曉恩的任性,小韜還沒有被哪個女人氣成這樣。他不在乎舒霽蓮聽到這些話會哭成什麼樣,他再也顧不得了,對付這種死腦筋,一定要下重藥來治治才行!
「我……他媽的!誰侮辱你來著?舒霽蓮,我說的是實話,你要是真聰明,就不要不敢承認我說和話。今天你就算住到山寨裡,難道大伙就以為你檢點了嗎?裝的、做的都是假的,自己心地光明才是真的,他們曖昧是他們的嘴巴曖昧,你跟著他們曖昧做什麼?」
老天原諒他這麼對女人吼叫,但他真的忍不下這口氣!這女人把他最引以自負的理智、冷靜全趕跑了。
一提到「曖昧」那兩個字,霽蓮哭得更委、更大聲了。
小韜捏緊拳頭,他瞪著悠悠流動的河水,該死的爛嘴巴!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提曖昧做什麼?被她這麼一哭,搞得他心裡頭一團曖昧,曖昧得六神無主。
「你再掉一滴眼淚試試看!你再掉眼淚就別怪我動手治你!」他朝還在痛哭的霽蓮逼進一步,低吼出聲。
她的眼淚真的說停就停,霽蓮垂下臉,抽抽鼻子,紅著眼眶四處搜尋心裡想要的東西。
此舉把正處於狂怒之中的小韜弄糊塗了。
「你在找什麼?」
她不理他,小韜閉上眼睛,再度提醒自己,站在眼前的女人可能真的被他逼得快失控了。老實說,看她哭成那樣,他心裡也不好受,為此小韜飛快地下決定,絕不再拿話刺激她;於是小韜抱著不情願的態度,按下火氣再問了她一次。「你到底在找什麼?」
「大刀、長劍,或者木棍都可以。」霽蓮回答時,眼睛仍未停止亂飄亂瞄。
他先是一愣,再出聲時卻藏不住語氣中的笑意。「可以請你告訴我,這麼美麗的夜晚,你一個弱女子要這些殺風景的東西幹嘛?」
「我想吹你幾刀、幾劍,或者一棒打昏你!」霽蓮不假思索地說出口,然後認命地等待頭上這個男人開始對她皺眉吼叫。
不過兩句話,陳小韜的火氣被舒霽蓮的直言不諱消弭得乾乾淨淨。
霽蓮等了又等,仍未聞那驚天動地的鬼叫自頭頂響起,她不耐煩,抬眼好奇地望他。
迎向霽蓮的眼神忽然溫柔得令人不知所措。
「這麼暴力?嗯--我還是你的病人耶!」他咧開嘴笑。
有沒有搞錯!霽蓮真想提醒他的態度,他們兩個還在「吵架」中,這人怎麼這樣莫名其妙地就對她笑起來?
「是你自己無理,怪我做什麼?」霽蓮越想剛才那些話越火,但眼前找不到可以使用的武器,她可不願意就這樣栽倒在他那些可以令當今士大夫心悸、該死的「謬論」裡伏首稱臣。她想堅定心志,不要受那張英俊笑容的影響,但人卻不由自主地朝他踏進了一步。
他還在凝視她,霽蓮惱火地提起手指狠狠地戳了他肩頭一下。另一手叉著腰,橫眉豎眼的臉活像潑婦罵街,她紅著臉怪叫起來:
「陳小韜,我們話還沒說清楚,你不要像個傻子一樣地猛笑!」
不容抗拒,小韜快速又溫和地握住霽蓮指在肩膀的手腕,他騰出另一隻手,格外輕盈地去撫摸她仍有些溫冷的臉頰。
「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哭的,我不想跟你吵架。舒霽蓮,看在今晚夜色很美的分上,別再氣了,嗯?」他柔聲地說。
「你……」她吸吸鼻子,想笑卻笑不出來,全都怪他,誰教他的態度變得這麼詭異。
「舒霽蓮,你不要皺著眉頭,來,笑一笑,我打賭小荷一定不喜歡你這樣凶悍。我們走走吧!動一動不但對身體有好處,對脾氣控制也大有幫助。」他仍是溫柔地望著她,然後拉著她離開了河邊輕晃的小舫。
「我的脾氣本來就非常好,遇見你之前,我從來不對人吼叫的。」跟著他一邊走,霽蓮一邊低聲埋怨,不忘為自己的行為做辨解。
他腳步沒佇,低不頭,咧開嘴微微一笑。
「我相信你的溫柔天性,舒霽蓮,走吧!」
「你要帶我去哪?」她放棄掙開牢握著她的那隻大手,歎了口氣。
「去了就知道。」
***
她無法想像這種燦爛輝煌的奇景就在眼前無邊無際地伸展--
她喘吁吁地跟著陳小韜走上卜山山頂,那些數不清的繁星閃爍地映入眼簾,每一顆的輝動都是那麼清澈、那冰涼。
霽蓮忘了喘息,小韜放開她的手,慢慢地走向前去,黑黝黝的濃墨夜色塗覆在卜山下一片陰森森的濃密林子,森林是全然寂靜、淒暗的,但上頭的天空卻熱鬧明亮的;更遠的,半片獨立、朦朧不清的月亮,反而在成堆的星叢裡被冷落了。
這種寧靜、祥和的景致,更突顯了偶爾在星群中快速滑動的流星。
「我心煩的時候,就常常一個人坐在這裡思考,有時候一坐就是一個晚上。」小韜淡淡地說完,便席地在幾顆突出的大石塊上坐下來。
是月色模糊了視線嗎?他的肩膀在今晚看來格外的寬闊和令人放心,霽蓮輕輕地坐在他身後,仰著頭觀望著遠方一顆墜落的流星。
流動的月光,閃爍的星子,霽蓮忽然熱淚盈眶,長期崩緊的身子忽然鬆弛下來,為這種平靜的夜色,多年前慘痛的往事在思緒裡又源源不斷地飛進腦海裡。
她好想念小荷,她想念湘兒。
可是她卻得待在這裡,忍受孤身流落在異鄉寂寞。
霽蓮喉頭輕輕逸出一聲小小的嗚咽,想掩袖覆住已來不及,那只堅定的大手輕輕蓋在她的肩上。
「為什麼難過?」
她搖搖頭,咳了咳,藉以消去喉間的硬塊,但成串的眼淚卻等不及先行沉落在衣衫上。
「對……對不起……」她哽咽地擦掉淚水。
「我不要聽這三個字,你為什麼難過?不喜歡這裡嗎?」他的聲音有些憂鬱。
「我……不,這裡……這裡很美,真的。」她頓著頓著,靜靜地拭去眼淚。
「半個月前她們已經動身了,笛難捱也只有幾天了。」小韜摸摸她的頭,忍著想去親吻她的衝動,他不能,再三的她太脆弱了,他不會趁人之危。
「誰?你說誰已動身了?」
「小荷,還有湘兒。在你上山沒多久,我就要小安接她們倆過來,你怎麼啦?」小韜綞皺起眉頭,他以為這個消息至少能讓她心情好過些,沒想到她的眼淚卻越掉越多,令他手足無措。
她只是一個勁地猛搖頭,現在說什麼都不足以道盡她的心情,是感動的心作祟嗎?
霽蓮漾著淚光,溫柔地朝他怯怯一笑,她好想靠靠那令人放心的肩膀,這肩膀應該會有女人一生渴求的一切。
她怎麼會以為陳小韜不近情理呢?她所想的,小韜總比她先一步做到。
那抹淡淡哀愁的笑容令他心臟一陣緊縮。
「你應該常常笑的,眼淚並不適合你,霽蓮。」
她還是望著他,覺得兩頰發紅。
「陳小韜,你是個好人。別尷尬,我說的是真的,你沒必要否認,可是為什麼你總要拿那些話來氣我?」
「如果我說,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話,你是不是又會氣提找棍子敲我?」他握著她的手始終沒放開。
霽蓮沒有抽回,也忘了抽回,小韜的眼睛帶著難以用筆墨形容的笑意,把她整個人都圈住了。
「為什麼?」她沒有生氣,只是不解。
「你今年幾歲?霽蓮。」直接叫她的名字彷彿再自然不過了,小韜老早就想這麼做了。
霽蓮不再避諱。
「十八。」說完,她便低頭望著他交疊的一雙大手,有些羞澀。
「你的路還很長、很遠,不管有沒有帶著小荷,不管你是否失去了一個能依附終生的丈夫,或者是顯赫的富貴世家;在我眼中,我從來所看到就是一個簡單自然的你。看見小浣沒有,她跟你同年,要依山下世人之標準,浣浣早不知是幾個孩子的媽了,可是她沒有。別看侯老爹成天抱著酒瓶子醉得一塌糊塗,他也曾經是個飽讀詩書的文雅人,可是他從不逼浣浣該怎麼做。順其自然,樂天知命地過日子。」
「卜山大半數的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但是我們不能抱著這種痛苦過日子,那是沒必要的包袱。有些時候,活得歡喜,比活得壯烈來得自在多了。」
「……」她無言以對。
「我不是個愛說教的人,只是不喜歡看到有人被自我的過去困綁得太深。」
「你也有不堪回首的過去嗎?」她遲疑地問,驀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時她曾經隱隱感覺出來,有某一部分藏在他高大軀殼下的靈魂是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