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常歡
面對她的目光,谷樵生有些羞赧的搔搔頭。
從頭到尾,駱泉淨只有困惑不解。她在谷樵生對面坐了下來,整個人依然沉默著。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意外,但是請你明白,我是真心的。你跟了我,不用天天這麼辛苦燒菜,你可以過你喜歡的日子,唱你喜歡的曲兒,更不必時時對著客人的臉色,弄得自己不開心。」
聽到這些體己話,駱泉淨該覺得高興的。這教坊裡的歌娘,最終圖的也不過是從良,尤其是能碰到像谷樵生這般溫柔的男子。但是不知為何,她只能愣愣的望著他的臉,卻始終無法說什麼。
她的人和她的心一樣誠實,無論客觀的理由多麼誘人,她就是不能。
人一生倘若真只是圖個溫飽,那太容易了。就像她過去那樣,刻苦耐勞,對一切不合理的事皆逆來順受,但結果又如何?
教坊的日子,她從譚姑身上學得最徹底的,就是冷眼旁觀一切,卻不妄下定論。
新生之後,她從此要照自己的意志走,絕不再讓自己心碎一次。
「泉淨,請你相信我,我真的會對你好的。」他情急地握住她的手,這雙寬大的手掌,在她感覺裡卻是那麼荒涼貧脊。
哪種好?她心裡默默的問。像慕容軒對她那樣嗎?
瞪大眼睛,駱泉淨為心中的想法微微震驚。她早知道自己對慕容軒感覺不一樣,但還是不解,為何那個人的名字這樣輕易就浮上心底?
那麼自然而然,連思考的餘地都不曾有,就拿谷樵生和他做比較?
「也許,比不上慕容家的財富,但是……。」谷樵生仍叨叨不休的說著。
「溫飽是沒問題的,是不是?」打斷他話的同時,再一次,笑容自她臉上隱去。她錯愕了!因為這一次是他先提及了慕容軒,明知道這樣是不禮貌的,駱泉淨忍不住追問他的話: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跟慕容家比?」
不願意慕容軒在此時介入他的問題裡,谷樵生避開問題,直視著她。
「泉淨,只要你一句話,相信我,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為什麼要我?教坊裡這麼多性子好的姐姐,你大可選她們其中之一。」
「我只要你,泉淨。」
「三姐呢?」她突然問道。
他不明所以的看著她。
「在此之前,你原來是想替三姐贖身的吧?」
「我……。」
「為什麼改變了主意?」
「因為你。」谷樵生苦笑的望著她。「我喜歡你對任何事表現得超然和淡泊。就是一個男人,也難得有這樣的從容。坦白說,以你的性情,我知道讓你委身當妾是辱沒了你,可是請你接受我的誠意。」
這樣的溫柔懇求,原是不能拒絕的,可惜說穿了,也只是見一個愛一個罷了。
「你能休掉你身邊的妻妾嗎?」她突然問道。
「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要求,谷樵生被問得有些困窘。
「谷老闆,現在你失望了?我一點兒也不超然,我只是很普通的女人。」她浮起一個很古怪的笑容,起身替他新添了茶水。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多吸引人嗎?」隨著她的靠近,清幽淡雅的女人香讓谷樵生不自覺的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想著自己不能得到此女心裡會有多遺憾,忍不住又脫口而出。
「你知道那位鄭老爺也在打你的主意?那日若不是顧忌慕容少爺,他早就對你動手了。」
「那是不可能的,」她渾身一震,口氣斬釘截鐵:「這輩子,我只願不要再碰見他。」
「你怎麼了?」谷樵生被她激烈的口吻嚇了一跳。
「沒事。」她回到座位上,背脊挺得僵直。
「能不能碰見他,不是你能決定的。」
「當然能,棲雲教坊不是召妓的地方,他不敢對我怎麼樣。」
「泉淨,事情沒你想的單純。」
「我不喜歡這個人,請你別再提了。」她別過臉,那模樣令谷樵生嚇了一跳!這還是第一次,他在駱泉淨臉上看見絕對的憎惡。
「我知道了。」谷樵生垂下頭,落寞的笑了。「無論哪一方面,慕容軒都比我強,莫怪你會拒絕我。如果真是這樣,泉淨,那你就太傻了。泉淨,那是一條比你想像中還苦的路,別說是個丫頭,就是個無名無分的小妾,也是徒然,能進慕容家的人,家世一定要清白無垢。」
見她不吭聲,谷樵生有些著慌。他對感情事一向隨緣,對女人也從不強求,但駱泉淨打破了他的原則,幾次相處下來,他更加對她放不了手。
她是污泥裡一朵真正潔淨的蓮,雖然身處風塵,但她渾身上下強烈散發著一種乾淨良好的氣質,教人想疼惜,教人想憐愛。
「谷老闆說了慕容家這麼多,意欲為何?」不知何時,慕容軒已經站在艙口,冷淡的問。
「我……。」見到來人,谷樵生亂了手腳,急急站起身。
「只是閒談,沒別的。」駱泉淨擋開慕容軒。她無法不注意,後者話裡的憤怒。
轉向谷樵生她仍惜話如金:「谷老闆,抱歉讓您走這一趟,請回去吧。」
「但泉淨……。」谷樵生有此忌憚的看著慕容軒。
「我用你的仁慈謝謝你。」駱泉淨瞅著他,浮起一個白淨無瑕的笑,浴樵生有些目眩。
「我待慣了這兒,哪兒也不想去,看來,要辜負您的好意了。」
被當面拒絕,谷樵生的心情挫敗,比當日在碼頭上更甚。
「妻也好,妾也好,若不得真心相待,那麼,與為奴為婢又有何差別?」駱泉淨幽幽的看著她,突然說了一句語重心長的話。
「泉淨自身,自有分寸,谷老闆就別再費心了。」
谷樵生黯然走了,他甚至沒有瞧見譚姑站在窗外的甲板上,正深思的盯著他的背影看。
見她一路送谷樵生離開船的模樣,彷彿是怕谷樵生會被他生吞活剝似的。慕容軒的不滿越形強烈,一等她回來,他終於發難。
他隱忍著惱怒問她:「你想成為他第幾個妾?」
卻沒有半點聲音回他。
「回答我!」
「你為什麼這麼生氣?」她無辜的問。
「你想套我的話,你想吊我胃口。」慕容軒怒極反笑,既失望又難過,原來她跟那些曾企圖留他的女人一樣。
他那孩子般怨怒的表情讓她心一顫!駱泉淨抱起琵琶,隨手撥了兩根弦。
真不該想這麼多的。男人有太多的理由生氣,駱泉淨悒悒的想。這麼做,已經超過一個船攘娘做的。
「讓你失望了,我沒想留住你,我今天拒絕了他,也會拒絕別人。」
「你……!」她的一視同仁更加撩起他的怒火,然而面對她的臉,慕容軒什麼也說不出口。
「你逾距了,公子爺。」譚姑的聲音在身後出現,緩慢而有力的警示。
慕容軒眼神黯了黯,捏緊扇柄,突然大步跨出船艙。
「妻也好,妾也好,若不得真心相待,那麼,與為奴為婢又有何差別?」譚姑站在她面前,靜靜重複著這句話。
駱泉淨的手指停在弦上,抬頭不解地望著譚姑。
「那是你的真心話?」
「對。」她續著彈下去,琵琶蹦出一連串珠圓玉潤的清心音符。
撫琴,駱泉淨幽幽的唱了:
「蘭舟悠悠,纖情何處寄?笛聲楚楚,憶得三兩句;觸目淒淒,人在殘陽裡……。
天涯海角……多情總為無情傷。」
譚姑沒有干擾她,只是默默的走出船艙,迎著晚風,注視著前方低低掠過湖面的幾隻水鳥。
慕容軒沒做錯選擇,駱泉淨是個可敬可愛的女孩,譚姑想著,突然不自覺的微笑了。
★★★
慕容軒在盛怒中像陣風匆匆來去,那日酒醉後所遺留下的外衫並沒有機會交還,外衫上的幾抹酒痕她已經洗淨,卻一直等不到慕容軒來取回。
「你走一趟,送回慕容家吧。」飄雲說道。素知譚姑對慕容大宇向來痛恨,不免又多吩咐了兩句:「記得,交給守門的下人即可,可千萬別多話生事。」
揣著衣衫走過堤防,駱泉淨對前一日慕容軒的憤怒仍若有所思。一個蒼老但宏亮的聲音令她抬超頭來,是個不認識的,在湖邊洗衣裳的老嬤嬤,駱泉淨看著她好奇的蹭了蹭同伴。
「二郎他妻子這兩天是怎麼了,都沒瞧見她?」那老嬤嬤問。
「我聽說張二郎最近發了筆橫財,人家有錢啦!怎麼還會跟咱們這些低三下四的擠在一塊兒搓衣裳。」身邊另一位婦人語氣帶酸的開口。
「有錢?有錢有什麼了不得的。看那唐家多神氣,還不是潦倒啦。」仍是第一位說話的嬤嬤,她出力拍打著衣服,卻不屑的撇撇嘴,叨叨絮絮的,音量也加大了起來。
駱眾淨停住腳步,輕輕歎了一聲。那早不該她關心的唐家,為什麼還會引起她的注意?
默默的走到岸邊,她掏出絹子浸了湖水擦拭臉頰。
唐家的話題,似乎比那個什麼張二郎如何變成有錢人還有趣,幾個搗衣的老嬤嬤好奇的看了她一眼,便扭過頭去,你一句我一句的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