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常歡
那個午後,他們始終沒交談過半句。也許怕開了口,會驚動什麼,或者是礙於有第三人在場,他們靜靜的做著自己的事。慕容軒愉快的看完了一冊書卷,而她安靜的坐在船上,逕自閉上眼仰臉迎著淡淡花香和幽涼清風。
時間在那一刻,好像停了。
直到紅霞溢滿了湖面,在老船夫不識趣的提醒下,她才驚覺時間並沒有停止,反而走得更急更快了。
★★★
那日之後,他仍照常來聽她唱曲,吃她燒的菜。
可是兩人之間,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至少,有一份默契,能說的話也就多了。他問的問題她不再拒絕回答,有她作陪時,慕容軒也不再掩飾自己的情緒。
「你就這麼唱一輩子?」也許是談成一筆大生意,那一天他心情特別好,多喝了幾杯。曲終人散後,他們留在船上遲遲沒有離去。見她仍待在一旁做著自己的事,忍不住問了一句。
駱泉淨正擦拭不小心被客人潑上酒漬的琵琶身,聽到他的問題,她愣了愣。
「我記得第一天,你也是這麼問我的。」
「那一天你並沒有給我答案。」他晃動酒壺,搖搖頭說。
駱泉淨望著他許久,想起自己的際遇,她靜靜的笑了。「如果天要我這麼唱下去,那就唱吧。我總覺得上天自有他的安排,有時說了太多,做了太多,到後來也不是自己要的結果。既然如此,又何須費心?」
慕容軒默默聽著那些話,把視線投注在舉高的酒杯。
「公子爺跟師傅這麼熟,應該瞭解我們的生活。」
他無言,只是嘲弄的彎了一下嘴角。酒精在血液裡流竄,某些不愉快的回憶,也跟著頭昏腦脹的不舒服感湧上,慕容軒摸摸發熱的臉頰,知道自己真的喝太多了。
是呀,這種生活,他怎麼會不瞭解?
「你聽過我和我父親的事嗎?」真奇怪,在這種情況下,他該學著閉嘴才是,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討厭太多的沉默橫阻在兩人之間,不想說的話,也莫名其妙的流了出來。
眼前看來,慕容軒是喝醉了,不過他醉得很有風度、很自制,更奇怪的是她並不怕這樣的他,她甚至知道,無論慕容軒讓她看到怎麼樣的一面,她都不會害怕。
在船上,她多多少少看過醉酒的客人,多半都是酒氣醺人,要不就大著舌頭說著惹人厭的話,步履踉蹌難看;可是慕容軒沒有,他只是靜靜的躺在那兒,輕柔而緩慢的說話,彷彿深怕被人看出酒醉的樣子。
「聽過,公子爺和慕容老爺子不合。」她起身從櫃子裡取出茶葉,想為他煮茶解酒。
「我恨他。」他的一句話把答案變得更明確。駱泉淨錯愕的回頭,卻發覺眼前的他不再是個男人,慕容軒的表情像是個孩子——簡單、稚純而坦然。
連恨都這麼簡單,而直接。
「驚訝嗎?」他沒看她的反應,逕自吞下最後一口酒,翻身躺了下來。「這些年我們在同個屋簷下,但如非必要,我們是絕對不碰面的,甚至在熟人面前,我們也從不隱瞞彼此間相互憎恨的事實。」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從小對他就沒半點感情,因為那件事,我和他鬧得更沒有話可說……。」
隔了好久,駱泉淨以為他不想開口了,沒想到慕容軒側過身,突然托起臉沉思的望著她。
「你有沒有……,」他遲疑了一會兒,手指在空中比畫了幾下。「有沒有那種身不由己的經驗?」
她沒有開口,事實上他也沒想她會回答,自顧自的又說了下去:
「其實是自己不夠堅強,而週遭的人又都對這種事習以為常,身不由己,根本是騙人的。在那種靡爛的地方,漸漸的,你就會迷失了,」他困惑的轉頭望著船頂,彷彿那兒有什麼答案,想了半晌才又說道:「當時我十四歲,父親硬拉我去逛了窯子,還花了大錢替我買了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她是那窯子裡身價最高的清倌。我父親顯然急於把我變成像他那樣子的人——擁有權力和金錢,還有女人。世上的男人終其一生,追求的不就是這幾樣?尤其看我父親做了相同的事從不引以為恥,雖然不喜歡,我卻從不曾懷疑那是錯誤的。」
慕容軒咬著唇,末了終於爆發出來:「我真希望我當時是懦弱的,臨陣脫逃被取笑的恥辱至少也高過於事後的罪惡感。那女孩大我兩歲,她躺在我身下,兩眼空洞,一直哭泣。看著床上的落血,我一點也不得意,只覺得我好像殺死了她。」
駱泉淨被動的聽著這一切,心裡有些奇異的騷動,但始終沒出聲打斷。
「當你是個男人,沒有人會說你做這件事不對,尤其在妓院那種地方。就算我父親沒買下她,她也逃不過被其它人蹂躪的命運……但後來我還是悄悄替她贖了身,可是那種對自己厭惡的感覺並沒消失。我離家出走,沒離開惠山,就留在城裡一間最大的玉器坊裡當學徒,這一待將近十年的時間。」他張開眼,轉頭只能矇矇矓矓瞧見駱泉淨那平靜如常的臉,沒有嫌惡、憎恨,或其它的……。
原來留在玉器行只是為了暫時有個棲身之所,到後來竟在雕刻玉器上發現了自己的天分,雖入門時間不過三年,卻已經發展成玉器行中的巨匠。
玉器坊的師傅先是吃驚,轉而倚重他,後來更有把店舖傳給他的打算。
那時他幾乎要相信,刀下千變萬化的世界,就是他平平靜靜的未來。哪知到頭來,竟還是抵不過娘的一句哀求,回到了慕容家。
但如果不這樣,他又怎會遇見她?
真是糊塗了,慕容軒閉上眼,對自己嘲弄的一笑,想著自己真是醉了,醉得連夢和現實都分不清。
「我不是在為自己辯護,我就是我,我做我該做的事,我也許沒善心,但我至少誠實。」
他仍舊喃喃說著。多少年了,他從不曾在他人面前敞開心做過這樣的殲悔,也許駱泉淨真的對他有種特別的影響力,或許,他也希望藉這種方式解開心理的那個結。
那是他的故事,做為旁人,絕對沒有權利去鄙視他。
她多想這麼說給他聽,可是卻又不敢驚擾他半分。
直到均勻的呼吸聲起,駱泉淨等了十分鐘,才確定他睡著了。
替他蓋上褪至一旁的外衫,她仍注視著他。這期間不知道有多少次,她想伸手去撫摸這張嚴肅的臉龐,撫平他固執的嘴角,想像他在蓮渠的那個美麗的下午,朋沒有半點強悍的暖暖微笑。
可想了千百次,駱泉淨仍然沒伸出手,一會兒,她突然扶著臉頰,閉上眼,溫暖的笑了。
如果這一生所求無多,那又何必想念那個微笑?
她隱隱約約相信:他們倆的人生已經在同一條路上,也許相隔遙遠,但一轉頭,總能望見彼此的背影。
她真的不貪心,對她來說,這樣就夠了。
第五章
棲雲畫舫。
谷樵生遙遙望著湖面,朝著駱泉淨同一方向,不時打量著駱泉淨,對方卻沒說話的意思,他有些無奈。
隔了一個月,總算盼到她上船了。明知道她對他冷淡,可谷樵生還是有些失望。
「泉淨。」
她轉過頭。
「咱們這麼久沒見,你沒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對這番話,駱泉淨只能坦白又歉意的搖搖頭。
幾乎每個人都在問她相同的問題。說話很重要嗎?駱泉淨是真的困惑。從前在唐家,她說的話越少,就越能避免挨打。久而久之,她反而習慣了這樣。況且,她自認和谷樵生沒話可談,雖然他待她特別好,可那不代表什麼。
「也罷,說下定,這才是你。」早預料到她不會回答有關自身這一類的問題,谷樵生倚著船,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
「開口說話,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那麼你認為什麼事對你來說,才是重要的?」
她停了一下,望著他時,回答得慎重:「我只知道,非干己事懶開口,不受人情免厚顏。」
「話多易招是非,話多不如少,少又不如巧,巧更不如無話可說。」她看了看他,口氣變得有些嘲弄。
「再說,有些心情,對外人怎麼說,總是說不清的,不過到頭來終成虛話,這樣一來,倒教人厭煩了。活在這世道,人生處處都是艱險,獨獨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的憂慮,對人說了又能如何?」
「難道,你真的要在這兒待一輩子?」
男人都喜歡自以為是的說這種話嗎?駱泉淨停頓了一下,走進船艙,逕自取來炕上的熱水,將幾上茶壺裡的舊茶葉撥盡,換上新葉。
「如果你不嫌棄,就跟了我吧。」谷樵生終於鼓起勇氣開口。
沸騰的茶水差點燙著駱泉淨。停了倒茶的動作,她錯愕他竟如此直接。抬起頭,卻只見到谷樵生秀逸的臉龐透著認認真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