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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文 / 常歡

    「是嗎?那倒應該謝謝你的記……」浣浣快速地旋身轉向他,背對著曉恩對他擠眉弄眼的,小韜見狀急忙收口。

    但是來不及了,曉恩已經瞧出其中倪端,本來她還在疑惑自己怎麼這麼倒楣,結果是……她看著浣浣,豎起兩彎月眉兒,慢慢地捲起袖子,一腳已等不及地朝丫頭蹬去。可惡,這個賣主求榮的傢伙!

    方纔她想凶主子的那股火氣霎時全沒了,浣浣乾笑著連連退後,兩手亂搖。「只是手癢嘛!不過沿路丟了幾顆石子……」說著說著,她身形一閃,便躲到小韜背後去了。

    老天!這女人捲起袖子的架式還真可以把普通男子嚇死。小韜拍拍浣浣,示意她沒事,接著眉頭又皺起來。「小浣,你就不能夠把衣服拉好嗎?我拜託你別丟人丟到山下來;還有,恩恩,不要再對小浣橫眉豎眼的,她最痛恨侯老爹叫她練字,這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折磨她呢?」

    打從看見小韜,曉恩的心思動得比誰都還快。在卜山,她唯一顧忌的就是這位小哥,雖說他也是從小疼她到大,不許任何人欺負她;但那執拗起來的個性頂嚇人的,連十頭牛都拉不動。她恨恨地瞪著浣浣,不甘心地看看四周。

    不!她絕不輕易舉白旗!

    她問吞吞地垂首啃著饅頭,眼角餘光勾住停在茶棚外的那輛大馬車,霎時心念一動!想做就做,她立刻作了決定!

    「我想……」曉恩抬起頭,看到小哥銳利審視的目光,忽又住了嘴。

    「想幹什麼?」他不慍不火地問。

    「就是那個……嘛!」曉恩打哈哈地笑了兩聲。「水喝得太多了。」她聳聳肩解釋著。

    「二當家的,小姐是想……」浣浣急欲討好曉恩,也忙打哈哈地笑著。這一路上曉恩對她不理不睬的,可見是真動氣了。以往曉恩總是憋不到兩刻鐘就開口投降的,這回無論她怎麼誘哄,曉恩就是悶不吭聲,看來她可能做錯了。

    唉!主人再不出聲,等一回山,做丫頭的她可就難受了。

    「我知道了。小浣,你陪著她去,記得看好她。」

    走到山後,曉恩尋個隱蔽地方蹲下,浣浣看到她淡藍色髮帶隱約在濃密樹枝間隨風飛揚,只聞曉恩輕歎口氣:「那人生得還挺俊的,可惜是個軟趴趴的書生。」說罷又歎了一聲。

    聽到小姐終於開口了,浣浣不禁豎起耳朵,曉恩口中的「那人」撩得她心癢難耐。

    「什麼書生?嘿!小姐,說話不要說一半!」她左顧右盼地,回頭不忘對樹枝間投一瞥,見到曉恩的髮帶才敢轉頭望去。

    茶棚外有一名背朝她作儒生打扮的男子正從櫃檯的夥計手中接過幾包東西。浣浣轉過身瞧了瞧恩恩,才戀戀不捨地望向那名男子。

    等了又等,那男人老是背朝她,終於在臨離開茶棚時讓她瞧見一半,但那側面散逸出的溫文儒雅也夠她心醉的了;忽然,她覺得不對勁兒,回頭看看那叢樹,瞪著那仍飛舞不已的藍帶子半晌,不安的感覺立刻爬上她的心頭。

    喚了曉恩幾聲,回答的卻只有風吹林梢的沙沙響聲,曉恩的沉默弄得她更加不安。待她走到樹叢後,臉色才遽然大變。

    那叢樹底下只空繫著一條兀自飛揚的藍綵帶,曉恩早已不知去向。

    第二章

    把乾糧朝後頭車廂扔去,松吟聽到「咚」地一聲後,接著彷彿有人悶哼了一聲。

    他好奇地轉頭望望,只聽見半山腰茶棚裡夥計的哈喝聲和幾個落單的商人談笑聲。他轉回頭,笑自己無端多慮,隨即把手中韁繩一抖,那匹老馬便懶洋洋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移動步伐,拖著沉重的車輪朝遠處了無邊際的荒野走去。

    望望遠處迷濛的天色,他開始盤算著今晚過夜的地方。

    從夔州沿水路而上,這路上已經探望過幾位當年曾一同在朝為官的好友,到了中州這一帶,景色漸漸不似江南那般宜人,但仍有令他流連忘返之處。

    這一趟出來,大江南北的隨處遛遛,算算也有半年多了。走到中州,他才想起該回家了。

    除了午後半山腰的那間簡陋茶棚,沿途竟沒能再見到任何一個村落。山風乾干冷冷地刮著,松吟沿著乾涸的河床走,盯著遠方一處濃密的林子,當下決定那兒便是今晚落腳之處。

    勒住馬,他跳下馬車舒活舒活筋骨,走到車廂後頭,想拿出炊具,一拉開布簾,他當場傻眼了。

    一名粗衣布裙的束髻少年正擁著他的厚斗篷睡得好沉,松吟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頭昏眼花,這……這名男孩打哪跑上他馬車的?

    他摸摸臉,兩頰竟沒理由地發燙著,活了近三十年,他還沒碰到過這種情形。一個陌生的少年,又身在荒郊野外的,他瞪著那彷彿正做著好夢的安詳睡顏,好半天腦袋都是空白一片……那聲低低的叫聲……他猛然想起來,不是幻覺,這孩子是從野店溜上他的馬車的。

    其實他有足夠理由把這男孩扔下車的,但這種事怎麼他都做不來,於是蕭松吟,這個曾官拜翰林,兼任內閣大學士的高大男子,就這樣呆呆地罰站在馬車旁,看著一個素未相識的少年佔去了他今晚的安眠之處。

    ★★★

    松吟出身於夔州,蕭家歷代經商,雖富可敵國,然少了個官字作陪,不免氣勢上就矮了一截;而在蕭家八個兄弟裡,就屬排行老么的松吟天資最聰穎,不及而立之年,便風風光光地中了「狀元」,隨即任職於翰林院,不知羨煞鄉內多少讀書人。「翰林」!那可是當時文人最最清貴的仕宦途徑。

    為此蕭家得意非凡,畢竟翻開族譜,家族裡還沒有人能與官場沾上邊。就算有,還不是靠錢拉關係,走後門,好不容易出了個「狀元」,蕭家當然理直氣壯地抬頭挺胸!

    自年幼時,蕭松吟的志願原是想拿個武狀元的,奈何天生有些毛病無法克服,想想實在灰心,誰叫自己不爭氣呢?在爹娘的勸說下,他才棄武從文,轉而在成冊成冊的文字堆裡找回自信。由於長久埋首在書堆中,不自覺地培養出溫文氣息,當他和蕭家幾位哥哥站一塊兒時,那儒雅氣質在財大氣粗的俗麗中便顯現得格外突兀。

    不過,自信歸自信,他樸直木訥的夭性並未因此而消失,也沒因任官職而變得圓滑精明。松吟習慣凡事自己動手,生活也力求簡單樸實,他從不會對下人大呼小叫,也不會因為小利小惠而對居上位者卑躬屈膝,要不然他不會對眼前這情況發上半天呆!雖念過數千冊的書,但面對這種意外,他真的被「考」倒了。

    在他赴京師走馬上任後,原以為自己真能為朝廷做些事,後來他才知道這種想法錯得離譜。事後想想,他的個性本來就不適合待在那種明爭暗鬥、功利取向的環境裡。在他人朝為官的那一年,正是宦官和仕人黨派鬥得最凶的時候。松吟雖然娶了錦衣衛賀統領的女兒賀斐貞,卻沒有因此而倒向宦官那一方,反而追隨他的恩師卓中堂,斷然拒絕了岳父大人的拉攏;豈料沒過幾天,竟傳來中堂府邸遭人縱火的意外消息。這件事把松吟對朝廷的奉獻熱情全然澆熄,他就此絕意仕途,托病辭官,帶著堅決與娘家斷絕關係的妻子,轉回夔州。

    ★★★

    那熟睡的少年擁緊斗篷動了動。松吟發出一聲輕歎,停住冥想,怎麼又想到這裡來了呢?都幾年了,經過那些事之後,難道他還放不下「名利」二字嗎?

    他放下簾子,輕輕地為自己的無力歎了口氣。

    不過是個孩子!他暗暗譴責自己的無禮目光,腳步卻眷戀不捨地離開車子。這男孩的睡態從容自在,一點兒都沒有俗務煩心的困苦。哪像他,官場走了一遭,太多的恩怨、是非總讓他沒來由的長吁短歎。妻子於一年前病逝故里,讓他欷噓人生的無常,更添了幾多惆悵,有時午夜夢迴,他還是會忍不住地頻頻回顧過去那些日子。

    就讓他睡吧!能這樣無憂無慮,不也是種幸福麼?

    天色越來越暗,天邊的霞色彷彿像是燒到盡頭的柴枝,殘存的紅光仍不甘心地對應著在樹林後方初升上的月牙兒和爍星點點。

    他靠坐在樹幹上,盯著隨火光搖晃不已的影子冥思。一會兒,他抬起了柴火,躡足走到車邊,再次盯著那名陌生的少年。

    半明半暗的搖曳火光中,他幾乎被那張如幻似真的清靈給收服了。

    這也許是受不住中州連年的荒旱,想到城裡討生活的鄉村少年。等他醒來,也別點破人家的難處吧!松吟心裡盤算著。

    歎了口氣,他又走回樹邊,好在身上衣服夠暖,自己也練過打坐,懂得怎麼讓血氣運轉全身。這夜晚的山風冷得直刺人心,要不靠這樣,等到明天起來,他大概會凍成一根冰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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