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采芹
夜風拂過,阿森猛地打個寒顫,一股怪異的寒意又刺進他骨髓,比自噩夢中醒來時的寒冷感更糟。一隻手碰碰他的稞肩,他跳了起來。阿蓮站在他後面,已經穿上了她的布衣洋裝,手裡拿著他的衣褲遞給他。他默默接過來穿上時,她還把身子轉了過去。「我要回去了。」他對她說。
她仍背對著他,點點頭。
「我載你回家吧。」
她搖搖頭。「憮免啦。」
「太晚了,還是我載你回去好了。」其實她家離水廠不遠。他不過覺得忽然對她有責任似的。「阿森,」她輕輕說,聲音好像在哭,仍然沒有轉身。「我阿母要我嫁給中藥房的兒子。」「哦。」他不知道他還能說什麼。
「可是我愛你。」
他沒說話。
「可是我阿爸不會同意我嫁給你。」
他皺一下眉。他想都沒想過要娶她。
「我嫁給中藥房的兒子好不好?」
這算什麼問題?但她既然問了,他似乎應該回答。「好啊。」
她轉過來了,臉上掛著兩行淚,眼神哀怨。「我不會怪你,今天……是我甘願的。」他沒說話,看著她。她嗚咽一聲,捂著嘴,跑開了。
阿森在原地站了好久。他到底做了什麼?她又為什麼那麼做?
他真的無法再在這個小鎮待下去了。當他騎著腳踏車往回家的路上去時,心裡想著。他心底有另外一個聲音,大聲對他吼了好一陣子:去台北,回台北去。回台北去?他從來沒去過台北。他不知道他去台北要做什麼,可是他非去不可。好像那邊有什麼在等著他。他必須找機會再和阿爸談談。
院子裡靜悄無聲,阿森把腳踏車靠牆放著,正要走向自己房閒,忽然他又感覺到那股子血的味道。它瀰漫在空氣裡。他背脊再度竄下那股寒意。轉個身,他朝西井阿爸的房間走去。房門是開著的。
「阿爸。」他站在門外,對暗暗的房間輕輕喊。「阿母。」
沒有聲響,連阿爸震天響的鼾聲都沒有。阿森覺得奇怪,一腳跨過門檻。「阿爸?阿母?」
他阿母歪斜在床上,沒有他阿爸的影子。阿森甫要走出去,血的氣味猛地衝進他鼻腔。他衝到床邊,搖搖他阿母。「阿母!」然後他看到一雙遽張的眼睛,朝上翻,瞪著天花板。他去扭亮燈泡時才發現他的手劇烈顫抖著。黃色燈泡照著床上他阿母已氣絕的屍體,她身體底下的床罩泡著一大灘血,她胸前和肚子上的衣服都給血水浸濕了。依然,阿森伸手徒然地探探她的鼻息,而後他跟槍跌撞出房間,腹中翻攪欲嘔。「阿爸。」他喃喃,衝出西井,奔向客廳。他阿爸俯身趴在地上的血泊中。「阿爸!」他跪蹲在地上,將他阿爸翻轉身。「阿爸!」他驚恐地喊,「發生什麼事了..誰做的?阿爸!」氣若游絲的呂進財賣力地張動眼皮,一隻血淋淋的手卻以猛然的勁力抓住阿森的手。「緊……走。緊……卡緊……走……」「怎麼回事?是誰?是誰殺了你們?為什麼?」他憤怒、恐慌、惶惑,全身都在顫抖。「走……憮通給他們……找到你……」
「誰?阿爸,他們是誰?告訴我呀!」
呂進財痛苦地閉上眼睛,又勉力撐開。「我不是你阿爸……去找你親生的阿爸……他會……會……」阿森覺得他阿爸肚子上那個刀口彷彿是刺在他身上。「我親生的阿爸?」
「沒有時間了。緊……去。台北……姓關……任何人問,憮通講你是……」「我是誰?阿爸,你說我是誰?」
呂進財的手指無力地挪向皺巴巴、舊兮兮的褲子。阿森立刻明白了。
「你口袋有東西要給我?」
呂進財點點頭。阿森顫抖著手一陣摸索,最後在他阿爸褲腰上縫的一個內袋摸出一樣束西。一隻金質懷表。「這是你的,帶去找你……阿爸。姓關……關樂。」
「關樂?我親生阿爸叫關樂?」
呂進財的手指指向他,但已無法說完他想說的話,手垂落在已變成血紅色的胸前,頭歪進阿森懷裡,嚥下最後一口氣,和他阿母一樣,雙眼難以瞑目地憤張著。「阿爸!阿爸!」阿森痛哭地把他阿爸的頭摟在懷中,他的褲子和襯衫都染上了他阿爸的血。他的抽搐震動了房間裡的空氣,悲傷自他胸腑間傾瀉而出。他不知道他哭了多久。當他感到筋疲力竭,他慢慢放下他阿爸的屍體,緩緩站起來,這時才又看到他握在手裡的金質懷表。他淚眼模糊地看著它,忽然,像有一道光強烈地自表面閃照出來,穿進他的腦子,照亮了片斷的記憶……小心哦,這可是太爺爺留下來的家傳寶貝呢。
可不可以借我戴一下下,爸爸?
他閉上眼睛,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像。一個高大的男人,像個巨人。他睜開眼睛,聽到自己急促呼吸的聲音。聽到有人在另一個房間爭執。放他回去?你起肖啦?你沒聽見他的交代嗎?
干!殺一個嬰仔,我不幹!
他低頭看看死在血泊中的男人,他叫了二十幾年的阿爸的男人。噩夢如黑潮席捲而回。只不過那不是噩夢,是他失去的記憶。他的親生父親不叫關樂。躺在地上遭人殘酷地殺害的男人不是他阿爸。呂進財是當年綁架他的綁匪之一。他不叫呂木森。他叫關輅。
第四章
台灣台北
「沒有關輅或關軫的照片?怎麼可能?」
關虹瑛看著她爸爸,不明白這件事何以令他如此懊惱。「我不一定要去住在親戚家啊,爸。如果你朋友家不方便,我有個同學的哥哥嫂嫂在紐約,我想我可以暫時住在他們家。我和他們很熟的。」「你不懂。」她父親在書房裡踱來踱去,然後頓住,「除了傭人,你沒見到其他人?」「沒有啊。」虹瑛又聳聳肩。
「我不是叫你找段繡文……我是說,看看你伯母嗎?一個傭人知道什麼呢!」
「我問啦。結果她瞪著眼睛看我,好像我是神經病似的。我還假裝口渴,請她給我倒杯水。她一走開,我馬上跑到樓上去。嘩,他們家好大啊!可是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好像那邊根本沒人住一樣。爸,怎麼我以前都不知道我們有這麼個親戚啊?」
她父親沉著臉沉思,沒有答理她。她於是又聳一下肩,拿起她父親桌上一個玉石紙鎮,百無聊賴地在手心裡轉來轉去。虹瑛不明白爸爸為什麼突然叫她去拜訪這個平空冒出來的親戚,而且這家人顯然比他們家有錢得多。不過她並不關心這些細節。她一個高中轉來轉去的念了將近五年,都快沒學校可念了,現在平時對她漠不關心,連理都懶得理她的爸爸,忽然要送她去美國讀書,她求之不得,興奮都來不及。只要她能離開這個冷冰冰的家,離開這個鬼地方,和無聊得要死的台北,而且是去美國唸書也,她爸爸就算叫她乖乖待在家一個星期……哦,不,一個星期太長了,三天好了。她也會乖上個幾天。她等了半天,她爸爸仍然沒再說一句話。又過了一會兒,他想到什麼似的匆匆走了出去。
「爸爸!」虹瑛忙放下紙鎮,喊著追出去。
但他頭也沒回,直越過客廳,走出了大門。他根本就忘了她在這。她再一次聳聳肩。又如何?他又不是第一次把她當個彷彿不存在的人。虹瑛隨後也騎著她的「Dio」,飄出大門。她爸爸有他的樂子,她有她的。而她那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難得見到一面的媽,除了麻將,誰也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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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紐約
單是看著她,望著她,心底就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滿足和快樂。這是他想望、嚮往的生活。日子不需豪華,只要有個心愛的伴侶相陪相守,平淡平凡中處處是歡愉。他知道危機仍在暗處窺伺。他感覺得到。但他選擇不理會它。這一個多月來,他的呼吸裡、血液裡,都只有她,好像他等候了二十幾年,就為等她來到他生命裡,來充實他,使他感到完滿。嗯,不盡然真的完滿。無數次,他睜著清醒的雙眼,躺在漆黑的夜裡,他想著她,渴想著她,渴望她不只是個綺思中的影子,而是真的在他身畔,在他懷裡。他可以如他所願的吻她,撫觸她。這些慾望夜以繼日的折磨他,尤其當他白天和她在一起,她就近在咫尺,好幾次,他看著她盈滿愛意的眼眸,幾乎無法把持自己。然而他什麼也不能做,也無法做。這種燃燒的無力感,一天天的將他逼至彷彿要發瘋的邊緣。
有時候他夢見他和她裸程相對,他用他的雙唇和雙手,撫吻她美麗的胴體,愛著她。但總是在最後一刻,他的身體渴望著和她結合成一體的一刻,他便渾身是汗的醒過來。或許因為即使在夢中,他的肉體或靈魂也知道那永遠不可能發生。他這一生都無法給她他想給她的。而如果她發現他不是……「關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