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杜熙培
「阿姨不要哭,」阿嘟聲音已經迷迷糊糊的,「爹地和媽咪就不會再吵架了。」
許維恩進來時正好聽到他最後一句話,激動的淌淚不語。
接連幾個月,阿嘟都睡睡醒醒。
申屠奎又全力救治他數月,龍騰尋訪翟穎仍然沒有消息。
新的一年到來,他們盼望的春天並未降臨。
趁夏初氣候宜人,他們帶阿嘟回去一趟屏東,那裡有他最快樂的回憶。
從那時之後,阿嘟陷入昏迷,申屠奎要求家屬作出抉擇,他可以恢復阿嘟的意識但小孩卻會承受病痛,否則就任阿嘟的意志力,決定何時清醒,何時停止呼吸。
夏天尚未結束時,阿嘟在睡夢中悄悄離去,神情充滿祥和和寧靜,彷彿只是睡著了,永遠的。
惟一慶幸的是,阿嘟沒有受到太多苦痛,申屠奎確實做到他承諾的,否則許維恩真的會因為內疚而瘋掉。
第九章
日本銀座
「你為什麼躲著我?竹內先生他們突然毀約,要求重談條件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保證一切沒問題,我們公司是台北屬一屬二的廣告公司,值得他們完全信賴,年度廣告預算不會白花,我有把握將其產品在兩年內打入國內市場,佔有一席之地。」
秦珞瓔出差到日本時並未如期拿到合約,她不服輸的個性堅持周旋到底。
尤其冷嵩這時又莫名其妙不見蹤影,當初是他介紹的客戶,人他熟,有了問題找他自然迎刃而解,但是他像泡沫,突然間好像揮發消失在這個世上。
思前想後,她才發現自己對他幾乎完全陌生,冷嵩憑空出現,除了知道他有家掛名的公司,其他一無所知。
他從來不談自己,酷酷的傲氣十足,對她的工作非常支持與尊重,她就這麼被愛情和名利沖昏頭。
為什麼不?冷嵩條件非常好,既不像許維恩一味要求她犧牲、放棄工作,而且還用行動表示,介紹過幾個小客戶給她,從不給她壓力和負擔,工作餘暇他們才約會,就算她是臨時加班改約,冷嵩也很體貼的接受。
過去她受夠了貧窮被鄙視的生活,父母承諾的幸福家庭隨著意外而崩塌瓦解,從那時起她就深刻體驗到一切要靠她自己努力,否則任何幸福安定的表面都是假的,然而許維恩永遠無法體會她內心深層的恐懼。
竹內那邊受挫,秦珞瓔幾次到公司找冷嵩均被敷衍,她絕不接受這樣不明不白的戲弄。在異鄉舉目無親,於是她請了私家偵探調查,自己則不定期的來往於台北、東京,結果發現冷嵩竟然不是那個她認識的冷嵩。
這期間,她當然收到許維恩的留言,不過此刻,公司對她未能掌握好竹內的業務頗有微言,陞遷的機會岌岌可危,她一個頭兩個大,實在沒剩餘的力氣去應付他,等解決事情後再說吧。
這次她飛到日本,還是冷嵩主動現身,不然真不知天涯海角何年何月,她才能再見到他。
「你不是那麼單純吧?到今天還不死心。」冷嵩無情的嘲諷。
「什麼意思?」秦珞瓔心涼掉一半,「這到底怎麼回事?」
「你好歹在社會上也混出點名堂,商場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別說你沒玩過這套把戲,你被騙了。」
秦珞瓔臉上幾乎無法維持慣有的冷靜,感情又怎會真心?原來她認為的尊重其實是不在乎……只有許維恩發乎真心!此時她懷念起他的可貴。
好,感情受了傷害,那工作呢?她不能連事業也吃虧。「你確實答應我那竹內的Case,貴企業不至於言而無信吧。」
冷嵩笑她的愚蠢,「你實在淺薄得可悲。」他掉頭離去,覺得這女人雖無大惡,卻自私得可恨。「看在小孩的及許博士的份上,竹內的合約你回去等好消息。」
而這最後一次,他終於可以擺脫織村加諸的恩情了,無債一身輕。
台北
阿嘟走後,許維恩終日消沉,原來歡樂的家庭蕭索冰冷,樂蓉蓉感到冬天的腳步提早到了。
只有當樂蓉蓉溫暖的聲音不斷迴響,許維恩才記得生活仍要過下去。
太多的悔恨,還有更深的愧疚幾乎淹沒他所有知覺,他後悔沒多把握時間和阿嘟相處,阿嘟從小到大他沒盡到做父親該盡的責任,沒有花心思多瞭解阿嘟的點點滴滴,這些追悔都為之晚矣。
事業上成就有什麼意義?學術的創造,偉大的理念有什麼用?他的實驗甚至來不及成功救他的兒子,一切都是不符實際,那些成功都換不回阿嘟!
傷痕需要時間平復,悲痛更需要光陰去淡化、去撫平,樂蓉蓉在離職生產前仍必須在醫院上班,其餘的時間、精力,她都和許維恩一起度過,她瞭解他內心無比的哀痛,因為她也是。
他們可以一起抱頭痛哭,一起思念一家三口時的甜蜜的回憶,可是許維恩一意孤絕,將任何人事物都排除在外,她心刺痛著。
是不是阿嘟走,連帶繫起他們情緣的線也斷了,也沒了?她真的不知道,也好怕。失去阿嘟,而許維恩的距離又這麼遙遠……
「是你?」許維恩打開門,冷淡又有著憤怒地和很久失去蹤影的秦珞瓔對視。
「好久……不見,」秦珞瓔咳了下,重新招呼,「我可以進去嗎?」
他讓過身,她低聲的道謝,輕巧的關上門。
他們兩人曾是夫妻,現在卻陌生、客套得令人心酸,秦珞瓔吞嚥心中的苦澀,強裝若無其事。
「我想到阿嘟的房間看看。」見他沒反對,於是她像逃避什麼,低頭疾步走到阿嘟的寢室。
書桌整整齊齊擺著課本、鉛筆盒,小床,角落玩具箱有飛機、各式各樣的車子、動感超人,旁邊地上樂高積木疊成的城堡,床頭垂掛了自製的卡片,這些都是阿嘟喜歡的嗎?
對她而言那熟知又陌生的小孩,她真的不知道在他短短的生命裡,經歷過什麼高興與生氣的事情,他都喜歡些什麼,不喜歡些什麼?
在模糊的記憶裡,每當阿嘟靜悄悄靠近,眼裡閃爍著渴望的神情,她冷不妨被嚇一跳,因為她討厭吵鬧,於是她帶著很不耐煩和隱忍的怒氣,沒讓他有機會開口,隨即便打發奶媽將他帶離她的視線範圍。
工作、工作,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在事業上,容不得任何干擾,阿嘟就像是討厭的小麻煩、拖油瓶,打胎沒成功,他害得她偏離既定軌道好幾個月,否則她也許已經是業界的頂尖好手。
懷胎十個月痛了足足三天才從她子宮剝離的個別生命體,他永遠怯生生的喊,「媽咪、媽咪……」
小房間四面牆壁突然壓縮,「媽咪……」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許維恩靜靜的站在那兒,冷睇她踉蹌狼狽竄出。
那神情好像阿嘟無聲的指責,他們父子本來就極相似,阿嘟那可憐兮兮又小心翼翼的委曲模樣……
「你這樣是什麼意思?小孩是跟著你的,出了事應該怪你還是那女人,說不定她樂得擺脫拖累,等著和你過兩人世界。」秦珞瓔不甘示弱先反擊,整理自己慌亂的儀容,又是女強人打不倒的姿態。
許維恩憤怒中,還是沒將她男友喂毒之事說出,總算顧念多年夫妻情分,也因為她是阿嘟的生母。
他知道再多的內疚都挽不回阿嘟的小生命。「我說過,不准你污蔑樂樂,阿嘟和她的感情最親,他走了她比誰都難過。」
「她當然得做做樣子,不然怎麼博取你好感。」
「你!你簡直不可理論……」許維恩怒火狂飆,好不容易壓下激動,「你去墓前看過沒有?」
「沒有!我會去的,我告訴你有什麼話直接講出來,不要拐彎抹角,我下個月就會升任總經理……」
他打斷她的話,「我不想吵架,不能是在這屋子裡。」那是阿嘟揮不去的夢魘。
秦珞瓔嘴張了張,氣焰明顯收斂起來,再度看了看阿嘟的房間門,兩人心照不宣。
「公司待會還要開會。」她吶吶隨便找話說。
「是嗎?」他走到門口,秦珞瓔只得也準備離開,「下次有機會我再拿阿嘟的照片給你看。」
「好。」她頭低低穿上鞋等電梯,二樓、三樓……電梯慢慢升上來。
「維恩!」她激動的回頭哭喊他。
他愣了愣,她已經衝過去緊抱著他嚎啕。
「哭吧。」拍拍她,他自己也悲傷莫名。他們的阿嘟永遠都看不到、聽不見了。
電梯門在八樓叮鈴一聲打開,樂蓉蓉從裡面走出,看到他們相擁的畫面,悄然又退回去,往下降停在五樓,沉浸在悲傷中的兩人都沒注意到。
「對不起,對不起,我……」秦珞瓔臉上的妝哭得一塌糊塗,「我太自私了,阿嘟一定很怨恨我這個失職的母親,我從來不曉得自己竟然是那麼冷血的人,連點親情都吝惜給他。」
「他沒有,他走之前都一直希望爸爸、媽媽能不再吵架。他不會怪你,阿嘟很乖,他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