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丁巧嫻
阿咪!他在心中輕輕呼喚。他一生的夥伴啊!自懂事起便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好妹妹!十七歲,多麼青春燦爛的年紀,你卻必須長埋土中,再也不理我不看我了嗎?
「阿咪……我帶你回來了。」阿豐空洞的聲音是被挖空了心的悲慟,「你看見了嗎?滿山滿谷的野雛菊,是你最最喜歡的,你看見了嗎?」
沒有回答。一個快要僵硬的屍體,是不可能告訴別人所見所聞與感受的。
就像她死前最後交代的那幾個字……我喜歡你……模糊難辨,永遠永遠都再也無法證實了,是一樣的道理。
「我喜歡你……你是這麼告訴我的嗎?」他怔怔的問阿咪,明知她再也無法開口。
「我喜歡你……」阿豐抽搐的痛哭起來,瘖啞的嗓音痛楚的傾洩出來,「為什麼你不早告訴我?為什麼你不早說?為什麼你到現在才告訴我?到你快要死的時候才告訴我……為什麼……阿咪……」
一再重複的哭喊阿咪的名字,阿豐心中的悲慟沸騰到了極點,仰頭發出厲嘯:
「啊——啊——」傳蕩整座山谷,穿破重重雨幕,淒厲得幾乎要斷人心腸。
☆☆☆
就是這個地方!她不會猜錯的,他們一定在育幼院的後山。李宓在大雨中丟下摩托車,想也不想的就往樹林中狂奔。
「李宓!」身後趕至的江笙,步伐大她一步的自後頭揪住她的手臂。
「放開我,放開——」
「冷靜點。」江笙鉗制著她掙扎的身子,一聲怒吼,才迫使完全失去理智的李宓稍稍緩和下來,然後在他懷中失聲痛哭。
江笙用力摟著她,強壓下再對她大吼的怒氣,「你再這樣橫衝直撞,是不是你也要我像你失去阿咪一樣的失去你!?」
想起方才路上驚險無比的飛車畫面,江笙倒抽口氣的閉上眼,胸中猛然的心跳還兀自飛快的撞擊。
睜開眼,望向那張惶亂佈滿淚痕的小臉,江笙心疼的放緩了語氣,「人死不能復生,宓兒,你是他們的大姐,我要你冷靜的去處理這件事。」
江笙的聲音威嚴而有力,帶著奇異的安撫力量,李宓嚥下心中的哽咽,頷了頷首,江笙這才輕輕鬆開自己的大手。
「啊——」嘶啞的悲嚎聲,突然自身後岔入兩人之間。
「阿豐?!是阿豐?!」
李宓驚呼,兩人跟著拔腿奔向聲音的來處,沿途的樹枝刮破她粉嫩的臉頰,甚至再次刮痛畢斂紅賜給她的傷口,卻阻止不了她飛快的腳步,更無暇抽空喊痛。
「阿豐?!阿豐?!」
遠遠的,墨色的夜空下,跪倒在花海之中不斷抽搐的身影,捕捉住兩人的視線。
「阿豐?!」狂奔到哽咽哭嚎的阿豐面前,李宓怔怔望著躺在花海中一動也不動的身軀。
「阿咪……」雙腿再也無力支撐的跪了下來,李宓無法控制的用力搖晃她冷硬的屍體,「醒過來呀!阿咪,醒過來,我要你醒過來啊!阿咪,醒過來、醒過來……我要你醒過來……我……」
破碎的哭聲在雨中漫開,一旁的江笙也跪了下來,用力的將李宓哭得顫抖的身子納入懷中。
死亡對人的定義很奇怪。聽起來只是一種感覺,很不真實,甚至潛意識中仍然抱持否定,但是只要親眼所見、親身碰觸,所有的悲慟會在瞬間凝聚,只是……凝聚的力量也許是此刻、也許是在多年以後才能完全迸發。
「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你為什麼要去刺殺宮老?!我不要你為我這樣做……」內心的哀慟幾乎令李宓暈厥。
一旁的阿豐反倒漸漸平復,瘖啞的開口,「阿咪只是想替宓姐盡一份力……真正應該愧疚的人是我,我沒有阻止她,到最後她又為了掩護我人單勢孤而走險徑……我沒有盡到照顧她的責任……是我的錯、我的錯!」
「阿豐……」李宓淚眼模糊的上前擁住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小老弟,試圖分擔他心中的傷痛。
「一切都太遲了……」阿豐哽咽的抱緊李宓。
夜色漸褪,一道陽光的光束自東方升起,照映在兩人相擁而泣的身影上,也照亮江笙眼中那抹憂心。
是的,憂心!
雨勢停歇,萬丈的陽光出現,黑暗中的所有醜陋也將公諸檯面,暗巷中血流成河的屍體也將被發現,沒有了黑夜的遮蔽,所有的罪惡將無從掩蓋。
而無所掩蓋的結果是……江笙簡直不敢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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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當是我送給你們的謝禮吧!小老弟,一路保重。」
事情的後續發展並沒有江笙設想的嚴重。透過元井水澈的安排,阿豐和大塊頭在隔天深夜,趁著案情尚在膠著之際,便悄然趕至南部準備偷渡出境。
謝禮?李宓抬了抬眉。
「宮老不死,我永遠也成不了真正的老大。」元井水澈衝著她微微一笑,繼而又轉向兩人,「順風!我已經派人在海外接應你們,無論你們打算到什麼地方,只要通知我一聲,自然就有人關照你們的生活起居。」
「謝謝!」一夕之間,阿豐彷彿歷經滄桑的沉穩,那雙再也看不見年輕閃爍的眼睛,定定的注視李宓,「宓姐!阿咪就交給你了。」
李宓忍住傷痛的頷首,拍了拍他的肩,「去吧!無論在哪兒落腳,千成都要記得不要和我斷了聯絡,還有,大塊頭——」
「宓姐?」大塊頭高大的身軀探了出來,眼睛寫滿了不安。
「我會照應你奶奶,台灣的一切,有宓姐在,你不用擔心。」
「是。」一陣哽咽令大塊頭紅了眼眶。
「走吧!」李宓先別開頭,強忍心中的酸意,逕自轉身離開碼頭。
「宓姐!」阿豐的聲音傳了過來。
李宓回過身子,注視那張不再存有稚氣的臉龐。
「解散飛車黨!」阿豐對她喊,「這世界上不會只出現一個宮老,阿咪已經死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任何人受到傷害,包括你。」
李宓聞言紅了眼眶,舉手朝他揮別。
眼見李宓給了自己無言的許諾,阿豐轉過頭正視江笙,「我不喜歡你,但是——答應我,說你一輩子都會好好的照顧宓姐。」—這小子的魯直簡直令人難堪,但是江笙只是微微一笑,「我會照顧她,你們多保重。」
「不要讓我聽見你對宓姐不好。」大塊頭鼓著腮幫子,「否則——」
「你會千里迢迢回來斃了我。」江笙微笑的接口,對著兩人揮手。
船隻隱沒在夜色中,元井水澈帶著手下自另一端退去,江笙才轉回身子,慢慢的走向依舊怔怔望著海面的李宓。
不發一言的,他將她擁入懷裡,輕輕吻去她眼眶中的淚意。
「江笙……」李宓緊攀著他的頸項,從未發覺自己竟然如此脆弱。
「放心,還有我。」江笙明白的輕拍她,「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哪兒都不會去。」
「我還是很怕……」她微微的發顫,「阿咪走了,阿豐和大塊頭也走了……為什麼我愛的人總是在一夕間離我而去?」
「不會的。」江笙溫柔的安撫她,「沒有任何事情能再拆散我們,即使千軍萬馬。」
即使千軍萬馬?李宓仰頭凝視那雙無比深情真摯的眼睛,緩緩閉上自己的眼瞼。
江笙俯下頭,吻住她有些蒼白的唇瓣,深入再深入,執意吻去她心中的不安。
他不會再放開她了,老天為證,兜了七年的圈子,他萬萬不想再重來一次。
☆☆☆
一切進行得十分順遂,解散飛車常之後,李宓決心開始另一種生活,依照江笙的安排進入升大補習班,一切從零起步。
從這一刻、這一分、這一秒開始,她的身份不再是飛車黨人聽人駭的大姐頭,也不是宓姐,而是江笙的宓兒。
整理著閣樓裡僅存的衣物,李宓輕易的將它打理成一個小包袱,然後緩緩走下樓,流連再流連的審視「逃避靈魂的天堂」所有的一土一木。
空蕩無人的逃避天堂,彷彿還殘留著過往頹廢的氣息,還有往昔和大伙的嬉鬧,似乎也還在空中繚蕩。
李宓眼眶微泛出濕意,在心中感激江笙不堅持與她同來的心意——他明白,有些事物必須讓她一個人重溫一次,過往的歲月才能算是真正落幕。
不管前方的路有多麼難行,她也相信江笙會始終如一,會用這樣寬厚深沉的愛,愛她一生一世。
「叩!叩!」
門上傳來不輕不重的敲門聲,李宓回神的轉過頭,是那依舊一襲火紅裝扮的畢斂紅。
沒有吃驚、沒有訝異,兩個女人給彼此一抹真誠的笑意。
「我聽說了。」畢斂紅環視空蕩無人的建築,正色的轉向李宓,「這需要莫大的勇氣,希望那個男人真的能夠帶給你幸福。」
李宓握住她伸向自己的手,不重不輕的一握,「謝謝!」
「這句話應該是我的台詞才對。」畢斂紅微微一笑,「你教會了我一件事,從今以後,我不再死纏著阿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