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康絲坦斯·歐班揚
最後那兩句話像把尖刀插進薇妮心裡,疼得她猛抽了一口氣,令在眼眶裡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一顆顆滾落腮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莎梅這時緊緊握住她的手,用她一貫從容不迫的語氣說:「我們必須替你母親請醫生診治,薇妮。至於你父親的生死,除非我們找到確切的證據,不必現在斷言他死了。」
「對!」莎梅的話像一顆定心丸,讓薇妮信心大增。「除非我找到證據,否則我絕不相信爸爸的死訊。」
田西爾看著她,覺得她實在天真得近乎盲目,看來今後他必須好好地開導她才是。是的,他義不容辭。這時馬車行經一段人聲鼎沸的地帶,沿街酒館林立,樂聲和著笑聲穿門過戶。薇妮模模糊糊地聽見這些不真實的聲音,馬車竟然在一家酒店旁停了下來。
「到了,貝小姐。」田牧師告訴她。
薇妮下了馬車,才看見那家酒館旁不遠處另有一幢小小的房子,油漆還很新。她掛心著母親的病,也無暇去好奇為什麼一個牧師會住在酒店旁邊,逕自走上台階,連門都不敲就推門進去,卻沒看見她母親,只有一個女人坐在椅子上繡東西。
那個女人一抬起頭來,薇妮立刻就曉得她是田牧師的姊姊,兩個人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她看見薇妮冒冒失失地闖進來,馬上迎上去,還沒開口,眉頭先皺成緊緊的一條線。
「我媽媽在哪裡?』蔽妮衝上前就問。
「請問你是誰呢?你就是貝薇妮小姐嗎?」田露珍不滿地看著她問道。
「是的,請你原諒我的唐突。因為我急著見到家母,所以忘記禮貌了。想來你也瞭解,我非常擔心家母的身體狀況。」
那個女人看見站在門口的莎梅,馬上忘了薇妮,臉色瞬間大變。「我不許印度女人進我的房子,」她駭然大叫。「把她趕出去,把她趕出去!她會帶來災難,害我們全部死於非命!」
莎梅置若罔聞,安安靜靜地走到薇妮旁邊站定。「莎梅是我的伴護,田小姐。」薇妮解釋道。「她絕對沒有任何危險。」
田牧師剛好在這時走來,打岔道:「露珍,你不要大驚小怪。就算是十惡不赦的罪人,我們也不應該摒棄他。更何況,這個異教女人落在我們的手中可能是天意,上帝特地安排我們來拯救她的靈魂。」
莎梅聽他們姊弟一搭一唱,臉上始終掛著笑容。薇妮卻氣得咬牙切齒,懷疑她們是不是撞進瘋人院裡了。「我向你擔保,田小姐,以及田先生,莎梅的靈魂不勞任何人拯救,她是天下最好的人。而且我還可以再告訴你們一件事,她絕不會對任何人妄加斷論。」薇妮重重地說完這些話,氣得胸口劇烈起伏。她沒有留心到田西爾直盯著她的胸部,可是莎梅注意到了。
「好了,好了,讓我們重新開始,」田牧師打圓場,又習慣性地掏手絹擦臉。「露珍,這位是貝小姐。貝小姐,我姊姊露珍。方纔我已經告訴過你,這段時間都是她在照顧令堂。」
薇妮冷冷地點個頭,決定不再跟他們蘑菇下去了。她挺直背脊,不容拒絕地說:「如果兩位不介意,我想現在就見家母。」
露珍仍然怒目相向,一語不發,而她弟弟卻微笑點頭「令堂住在後面木屋,你從後門出去就看得到了。你先去,我幫你卸下行李。」
「不必了,東西留在馬車上,」薇妮說。「我們不留在這裡,我會盡快帶家母離開。」
露珍哼了一聲,說道:「就算你出得起價錢,恐怕也找不到地方住,城裡沒有空房子了。」
薇妮懶得理她,和莎梅匆匆走進廚房,推開後門,果然看見一間小木屋。她心急如焚,三步並做兩步,一路衝了進去。雖然還是大白天,屋裡卻非常陰暗。薇妮從陽光下走進來,一時什麼都看不清。
「媽媽?」她柔聲喚道。沒有回答。漸漸地,她適應了屋裡的光線以後,才看清靠牆堆了許多木箱,屋裡只剩下一點點空間。最後,她的目光落在靠窗的一張小榻上。
「媽媽!」她又喊了一句,這回大聲點。回答的是一聲呻吟,薇妮飛奔過去,在榻前跪下。
她危顫顫地摸索那張黑暗中看不清的臉孔。「媽媽!」她心碎地喚道,發現她的母親熱得發燙。她在發高燒!
「薇妮,是你嗎?」貝芙蘭呻吟著說。
「是我,媽媽。我來了,一切都會沒事的。」
「我的寶貝,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來了呢!我等了好久好久……給我一點光,讓我看看你長得怎樣了。」芙蘭越說越興奮。
莎梅也跟過來,撕下糊在窗子上擋光的紙,陽光立刻流瀉進來,讓薇妮看清了她媽媽頰上的淚水。她媽媽變得她都不認識了。原來一頭閃亮的金髮變得枯黃,中間還雜著灰色的髮絲。她的皮膚乾燥黯淡,兩眼遲鈍無神。薇妮心疼如絞,在母親面前又不得不強顏歡笑。
「你放心,媽媽,我來了,我和莎梅會好好照顧你,你很快就會痊癒了。」
突然間,英蘭用力抓緊女兒的手。「田牧師把你父親的事告訴你了嗎?」
薇妮點點頭。「說了,可是我不相信爸爸真的……」她說不出下面的話。
「我也不相信。如果他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一定會有感應。答應我,薇妮,你一定要盡全力去找他。答應我、答應我!」
芙蘭激動得讓薇妮擔心,她握著媽媽的手,一迭聲地說:「我答應,媽媽,你放心,我一定會不眠不休地查出爸爸的下落。」
莎梅進屋以來第一次開口。「這間房子太髒了,好好的人住著都會生病,何況是病人呢?」
薇妮看看身旁左有,到處都是灰塵蛛網。那對基督徒兄妹居然還口口聲聲說他們在照顧她媽媽,就是這種照顧法嗎?
「首先我要去請一位醫生來看你,媽媽。」她說,開始計劃步驟。「然後我要帶你離開這裡。我們去住飯店,直到找到爸爸為止。」
芙蘭乏力地合上眼睛。「我們不能搬,薇妮。這間房子的房租每個月要一百元,我們預付了一年的租金,再三個星期就到期了。到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我們要怎麼辦才好。我想留下來,這樣等你父親回來了,才找得到我們。」
「月租一百元,簡直敲詐!」薇妮大叫。「我一定找得到更好的地方。你在這裡怎麼養病呢?」
芙蘭搖搖頭。「你不懂,孩子,這裡多得是無處可住,只能在街頭流浪的人。我們還算幸運,找得到這間房子。錢都花完了……」她沒有說完。
薇妮發現莎梅已經開始在打掃房子,她給薇妮一個逆來順受的微笑,就拎了一個水桶出去打水。薇妮打量整個房子,除了骯髒之外,倒還有桌有椅,有一個火爐,另外還有一個房間。
「我們就在這兒多留一陣子,媽媽,等我找到更好的地方再搬。現在我得去跟田先生談一談,看哪裡可以請到大夫。」她低下頭去,發現媽媽已經睡著了。薇妮原先忍著的淚水終於決堤而出,滴滴都落在她媽媽的床單上。也許這是她最後一次可以這麼痛快地哭了。從今以後,她就是一家之主,所有的責任都落在她頭上。更麻煩的是,她媽媽顯然沒剩多少錢,而她自己也沒有多少。無所謂,她替自己打氣,她總會找到安家的法子。天無絕人之路,不是嗎?
莎梅有一雙魔術師的手,她的手到之處,原本骯髒破敗的木屋就變得井井有條了。她把堆在屋裡的板條箱盡數搬出門外,要田牧師趁早運走。然後她又幫薇妮的母親清洗乾淨,換了一身睡衣,再把她扶到另一個房間去,免得被煮飯灑掃的聲音驚擾了。
莎梅煮飯的時候,薇妮也沒閒著。她把整間木屋擦洗得煥然一新,看看還過得去了,就又馬不停蹄地去找醫生來給她母親看病。
林大夫診完病情之後,臉色相當沉重。「你發燒多久了,貝太太?」他用公式化的聲音問道。
貝芙蘭靠在枕頭上,臉色白得像紙一樣。「我到巴拿馬的途中還很好,」她有氣無力地說,「後來我們乘船到叢林去時也沒事,一直到回航時我才第一次發作。本來我丈夫和我都以為是吃壞了肚子,一陣寒熱過後就好了。沒想到隔一段時間就發作一次,一次比一次嚴重。」
大夫點點頭說道:「我料的果然不錯。你得的是巴拿馬熱症,這種病醫不好,常常會復發。不過如果早點就醫,情況會好得多。」他嚴厲地看著病人。「你為什麼拖到現在才找我來呢?」
芙蘭危顫顫地吸了口氣。「我在等我丈夫回來,也等我女兒從英國到這裡來。」薇妮緊握母親的手,心疼她在無親無故的情況下,一定吃盡了苦頭。「媽媽,我在這兒,你什麼都不必擔心了。大夫會治好你的病,我會好好照顧你。」芙蘭放心地歎口氣,合上眼睛。她的擔子已經移交給女兒,可以好好休息了。林大夫收拾好醫藥箱,清了清喉嚨。「貝小姐,我想跟你談談治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