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冰室冱子
光男最喜歡來可愛公主居住的東屋,所以跟東屋的侍女混得很熟。一有事找他做,他就會趕快跑到東屋來。少主經常隔著御簾看到他,所以記得他的臉和名字。每次聽到他宏亮的交談聲,或是看到他在庭院走來走去的樣子,就會天真的想:
《啊-我也真想那樣走路;那樣毫無顧忌地大聲說話啊!做公主實在太辛苦了,不能出御簾一步,一整天坐著。尤其是洗完頭後,一整天頭都好重好重,脖子都快歪了。如果是男生的話,就可以剪短頭髮,清清爽爽的,多好呀!》
有一天,難得沒有一個侍女陪在少主身邊。少主一個人呆呆望著庭院,正好看到在池子附近打掃落葉的光男,腳一滑跌到池子裡去。他嚇了一跳,可是又不能大聲叫人來,只有不知所措的站站坐坐。不一會兒,光男就自己爬了上來,看看四周,確定沒有人,就把衣服脫下來,晾在樹幹上。
看到光男濕透的裸體(當然是遠遠透過御簾看的),少主不禁張大眼睛,貼近了御簾。儘管出生以來從未接觸過外界,在御簾和屏風的包圍下,生活在狹窄房間的一角。對世俗一無所知。但自己的身體還是只有自己最清楚。
現在,眼前光男的裸體,毫無疑問是跟自己一樣。
自己的皮膚比較白皙,瘦弱多病,肩寬、胸部、手腳的肌肉都不能跟他相比。可是,該有的東西,光男的下面也同樣附著,這一個事實令少主愕然。
《光男跟公主一樣!》
《明明一樣,為什麼穿著和頭髮不一樣?》
《因為光男不是有錢人,才那樣打扮嗎?》
《可是,光男沒被稱為公主。》
《這也是因為他沒錢嗎?》
少主東想西想,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能確定的只有一件-基本上,自己和光男是同一種的人類。
「光男不穿這種衣服嗎?」少主小心翼翼的詢問侍女。
「什麼話!光男是下女的兒子呀!」侍女笑著說。
「有錢人的話就會這樣穿嗎?」
「有錢人?你是指貴族嗎?不,光男是男孩子,所以不穿小褂(注)。跟你父王一樣,穿著狩衣或水干(注2)。」
對少主而言,真是一大發現。這麼說來,自己和父親應該是同一種人類了。可是,為什麼自己是跟母親、侍女們穿著同樣的衣服,終日生活在御簾中呢?
「那麼,公主明明是男生,為什麼穿著這樣呢?」少主不禁失聲大叫,嚇得侍女們臉色大變,趕緊找來夢乃。夢乃和贊岐想盡辦法安撫少主,可是,光男裸體的影像強烈烙印在他腦海裡,怎樣也揮之不去。他頑固地質問真象,夢乃終於屈服,把他出生時候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他。
故事本身太過奇妙,再加上夢乃說得太過激動,所以少主當時的感受只是「哦,原來如此。」這樣的程度而已。可是,等他冷靜下來,隨著自我意識和理解力的萌芽,他開始被事態的嚴重性吞噬。
現在他才明白,為什麼父親總是看著自己,邊掉淚邊說著一些傻話:
「這是什麼因果呀!把你撫養成這麼可愛的公主…如果真是個公主,論家世論容貌都可以進入後宮,當皇妃甚至皇后的…啊…好恨!恨那蓬萊仙人,也恨你不該有的容貌。看來你只好去當尼姑了,可是會有那種奇怪的尼姑庵收留你嗎?」
少主要求恢復男兒身,可是夢乃的屈服只到說出真像為止,再也不退讓一步。
「你出生時沒有哭聲,又看到你連吸奶都不會而全吐出來時,我曾想殺了你再自殺。還好蓬萊仙人答應我,要讓你活下去。你能活到現在,多虧了這項約定。現在你卻想恢復男兒身,你想毀了當時我和蓬萊仙人的約定嗎?難道你一點都不能體會母親至今的辛勞嗎?如果你堅持恢復男兒身,我就去死!」
總之,她深信只要少主不當公主,就活不下去,所以根本說服不了她。少主自己也考慮到,當時為了讓多病而大家都說養不大的孩子活下去,母親求神求佛的心情。所以,無法強硬地說:我想恢復男兒之身。而且,母親和侍女們也會說一些無理的話來說服他,耶種壓迫感讓他覺得苦悶、暈旋,喘不過氣來。
「難產生下來的嬰兒是該好好照顧,可是你都活到這麼大了,根本不是你體質虛弱,只是缺乏運動,過著不見陽光的日子才會貧血。多活動活動吧!」
姐姐綺羅說得真輕鬆。可是,事實上他體力就是此母親和侍女們差,根本對抗不了她們。雖然波稱為公主已有十四年,但是到了在乎世事的年紀,難免無法忍受再被扮成女裝稱為公主。現在父親來看他時,他都難過得躲在屏風後只回答是或不是。但是父親卻以為他像女人一樣怕羞而非常失望,更叫他不知該置身何處。
也因為這樣,他開始害怕和人見面,產生了對人恐懼症。當父親在寢殿開宴會,人們進進出出時,他就深怕自己女裝的打扮會不小心被客人看到,而且怕到意識愈來愈模糊,全身顫抖,終於失去神智。
雖打從心底想恢復男兒之身,可是又擔心不知何時才能恢復,恢復之後能不能過著正常男人的生活。以為母親一行人回來了,就產生母親、侍女們念新興宗教經文的幻聽,胸口一緊就貧血暈倒了。自己都覺得沒有資格做個男人。
世人把姐姐綺羅當成少主;把自己當成公主。而實際上,他第一眼看到的綺羅就是那樣充滿活力,完全符合他的理想-如果自己能正常成長的話,就是要像她那個樣子。想到這裡,少主就更憂鬱了。
「幹嘛這麼無奈的歎息?」
「我在想第一次見到姐姐的時候。」
「一年前吧?」
綺羅也想起來了。
東屋的主人夢乃和侍女們,跟西屋主人政子和侍女們,當然是沒有來往。兩個妻子也沒有誰特別得寵。所以,邸內的勢力正好劃分為二。也因此雙方女主人及雙方侍女們的敵對意識就更強了。
夢乃的侍女們咒罵綺羅說:
「那種男人婆,以後一定嫁不出去,只有當尼姑囉!哦,不,應該是當和尚吧?說不定還會得到大僧正的寵愛呢!何不趁現在學一點誘惑人的招術呢!」
而政子的侍女們則口出穢言說:
「像個人妖似地噁心。那付德性居然會帶著那根生下來,真不可思議呀!」
可是有關綺羅姐弟倆的驚天駭俗的秘密--一個是當成男孩子撫養的女孩;一個是當成女孩來撫養的男孩--卻在雙方互相牽制,守口如瓶下不曾走漏過。
在侍女們嚴密監管下成長的姐弟,理所當然的,在一年之前,從未來往過。就在一年前,綺羅和幾個小孩在前院踢球。綺羅猛一踢,球橫越前庭飛向東屋方向,綺羅追球追進東屋時,正好偷看到打開窗戶,捲起御簾望著庭院的弟弟。
綺羅呆住了。
穿著六重櫻色襯袍,正好和葡萄色的外袍相輝映,顯得楚楚可憐。比小百合硬要她看的畫卷裡的公主還漂亮。有一頭濃密的長髮,還有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
不同的是,綺羅的臉上顯現出剛強的個性,雙頰和肌膚也因為經常跑動而顯得氣色紅潤,洋溢著飽滿的健康美。而著女裝的弟弟,肌膚白得透明清澈,倚靠著肘枕的模樣,好像隨時會隨風散去般的嬌弱、優美,表情也充滿了紅顏無奈的憂鬱。
《那就是常聽侍女們說的「人妖」弟弟?》
綺羅目不轉晴地盯著弟弟看,愈看愈覺得可愛。少主察覺有人在看,撇頭一找,看到了綺羅,臉一紅,「啊」的一聲就貧血暈了過去。
東屋的侍女立刻一陣騷動,綺羅趕緊趁亂逃了出去。雖然被侍女們罵得很慘,卻有一股親情流入的感覺。本來就是長得像雙胞胎一樣的姐弟,看一眼就有擁抱他的衝動也並不奇怪。
綺羅立刻瞞著守護弟弟的侍女們而寫信給弟弟,弟弟都會立刻回信。之後,兩個人就常常書信往來,而且躲開侍女們的監視,偷偷見面。
「當時看見你的感動,至今難忘。真是美麗、優雅,像個理想的公主。夢乃夫人真是把你教養得太好了。」
「別說了。」少主不高興的打斷她的話,把臉撇向一邊。
「對了,剛才近江又大呼小叫的,是不是妳又做了什麼?」
「沒什麼,小事一樁!」
「別再惹爸爸煩心啦。他是個好人,卻有很多事讓他煩惱。」
「是呀,沒見過像爸妻運這麼差的人,娶到夢乃和我媽這樣的女人。一個不特意做什麼也可以當上攝政關白的人,居然栽在惡女人手裡,太好笑了,哈哈哈!」
少主茫然看著放聲大笑的綺羅,覺得很不可思議,她為什麼能這麼天真爛漫?雖然跟被母親強迫穿女裝的自己不同,而是因她自己的自由意識扮成男裝的。可是都已經十四歲,到了該認真考慮將來的年紀了!她該不會想永遠打扮成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