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彼埃爾·博努瓦
1拉丁文:奧古斯都時代的歷史學家。
2拉丁文:安東尼尼·奧古斯特的行進路線。
3拉丁文:小拉丁區地理。
4拉丁文:小希臘地理。
我注意到還有非洲人雷翁的Descrittionedell』Afri-ca1、伊本—赫勒敦、阿爾—亞庫、艾爾—貝克裡、伊本—拔圖塔、馬哈麥德·艾爾—圖恩西等人的阿拉伯史學著作……我記得,在這座巴別塔2中,還有當代法國學者的名字。而且還是貝裡歐和希爾梅的拉丁文論文。
我一面盡量把這些開本不一的書籍擺放整齊,一面想:
「我原來就以為在他和莫朗日進行的探險中,他主要是負責科學方面的考察。或者是我的記憶力奇怪地欺騙了我,或者是他從那以後巧妙地改了行。可以肯定的是,在這一堆破爛中,沒有我需要的東西。」
我臉上的驚訝的表情太明顯了,他大概是看出來了,因為他說,我認為那口氣中有一種懷疑的意味:
「我選的這些書也許使你感到驚訝?」
「我無權說它們使我驚訝,」我頂了一句,「因為我並不瞭解你圍繞著它們所進行的工作。無論如何,我認為可以萬無一失地說,在一個阿拉伯局3的軍官所擁有的圖書中,人文科學從未得到過這樣好的表現。」
1意大利文;非洲的描述。
2《聖經》中挪亞的子孫因語言分歧而未建成的通天塔,此處喻多種語言的大雜燴。
3法國在阿爾及利亞處理與當地居民直接有關的問題的軍事行政機關。權力極大。
他含含糊糊地笑了笑,那一天,我們的談話沒有深入下去。
在聖—亞威的書籍中,我注意到一本很厚的手冊,上面加了一把很結實的鎖。有好幾次,他正在往裡面記東西,被我撞見了。當他有什麼事要離開房間時,他就仔細地把手冊放進一個行政部門發的白木盒子裡。當他不寫東西、公務又不是非有他不可的時候,他就備好單峰駝,幾分鐘之後,走出堡的平台。我可以看見兩個身影,大踏步地走過一道紅色的褶皺地,消失在天際。
他出去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每一次回來,他都有幾分狂熱,使我在吃飯時,這是我們真正在一起的唯一時刻,不安地望著他,這種不安日甚一日。
「不妙!」我心想,那一天,他的話比平時更加語無倫次,「待在一艘指揮官吸鴉片的潛艇上,並不是一件快事。這一位的毒品能是什麼呢?」
第二天,我朝我的同事的抽屜裡匆匆看了一眼。我認為我有權進行檢查,這次檢查使我暫時放了心。我想:「至少,他總不能把管子和注射器帶在身上吧。」
那個時候,我還可以設想,安德烈的幻覺需要人造的刺激物。
仔細的觀察使我醒悟過來,在那一方面,並無任何可疑之處。況且,他幾乎不喝酒,不抽煙。
然而,他那令人不安的狂熱越來越厲害,卻是無法否認的。他每次出遊回來,眼晴都變得更加明亮,他更蒼白,話更多,更容易發火了。
一天晚上,在六點鐘炎熱已退的時候,他離開了哨所。我們等了他一夜。尤其是近來商隊說哨所附近有一群群的人在遊蕩,我就更加感到焦慮了。
黎明時分,他還沒有回來。快到中午了,他才回來。他的駱駝不是跪下,簡直是跌在地上了。
他第一眼就看見了我準備帶隊伍去迎他,人和牲口已經集合在稜堡之間的院子裡了。
他明白得道歉,但他等著午飯時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
「讓你們擔心了,我很難過。可月光下的沙丘是那麼美!……我信步走了很遠……」
「親愛的,我沒什麼可責備你的。你是自由的,你是這裡的首長。但是,請允許我提醒你,你要注意沙昂巴搶掠者以及一個哨所指揮官過久地離開崗位所能產生的麻煩。」
他微微一笑,只是說:
「我不討厭人有記性。」
他的心情很好,簡直是太好了。
「別怪我。我和平時一樣,出去轉一小圈。後來,月亮升起來了。這的,我認出了那片風景。正是從那兒,到月就二十三年了,弗拉泰爾斯1滿懷激情地走向他的命運,他確信他不再回來了,那股激情反而變得更巨大、更有刺激性了。」
1法國軍官,探險家(832—88),在撒哈拉被圖阿雷格人殺死。
「對一個探險隊的頭頭來說,這可真是一種古怪的精神狀態,」我輕輕地說。
「別說弗拉泰爾斯的壞話。沒有人像他那樣愛沙漠……愛到要死的程度。」
「帕拉和杜爾,還有其他許多人,也這樣愛沙漠。」我反駁道,「但他們是孤身探險。他們只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他們是自由的。弗拉泰爾斯,他卻肩負著六十條生命。你不能否認是他使探險隊的人被殺害了。」
我一說出這最後一句話,就後悔了。我想到了夏特蘭講的故事,想到了斯法克斯的軍官們象逃避瘟疫一樣地迴避任何可能使人聯想到莫朗日—聖—亞威考察隊的話題。
幸好,我看到我的同事沒有聽我說話,他的明亮的眼睛望著別處。
「你開始是在什麼地方?」他突然問道。
「奧克索納1。」
他嘿嘿笑了兩聲。
「奧克索納。金海岸。第戎區,六千居民,巴黎—里昂—地中海鐵路,士官學校和詳細檢查。騎兵隊長的夫人星期四會客,上尉營長助理的夫人星期六會客。星期天休假:每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在巴黎,其餘三個在第戎。這我就明自你為什麼對弗拉泰爾斯有那樣的評斷了。
1法國城市。
「而我,親愛的,我開始是在博加爾1。0月的一個早晨,我在那兒下了船,非洲第一營的二十歲的少尉,黑色的衣袖上鑲著白色的條紋……『陽光下的腸子』,苦役犯們這樣說他們的軍官的標誌。博加爾!……兩天之前,在輪船的甲板上,我就開始看到非洲的土地了。我可憐那些人,他們第一次看到白色的岩石的時候,只是想這片土地綿延幾千里,而感覺不到心中猛然一震……我幾乎還是個孩子,我有錢。我在步步上升。我本來可以在阿爾及爾玩三、四天。可是我當天晚上就乘火車去貝魯阿賈了。
「出阿爾及爾不到一百公里就沒有鐵路了。按直線走,要到卡普才能碰上鐵路。由於炎熱,驛車在夜裡走。下坡的時候,我下了車,在一旁步行,竭力在這種新的氣氛中,品味沙漠預先的親吻。
「半夜時,到了朱阿夫營,那是一個設在填高的公路旁的小哨所,俯視著一條干谷,從那兒飄過來一股醉人的夾竹桃花香。人們在那裡換車。那兒有一隊受懲罰的士兵,由機槍手和輜重兵帶到南部荒山上去。一些是阿爾及爾和杜埃拉監獄裡的勤雜兵,穿軍裝,武器自然是沒有的,另一些人穿便裝,那是什麼樣的便裝啊!他們是當年的新兵,是夏貝爾和金滴2那邊的扠桿兒。
1阿爾及利亞北部城市。
2巴黎的兩個妓女聚居的地方。藉著一片月光,我看見車隊黑乎乎的、稀稀拉拉的一團走在發黃的路上。「他們出發得比我們早。後來驛車追上了他們。遠遠地,隨後,我聽見了一種低沉的旋律,那些悲慘的傢伙唱歌呢。一個人用憂鬱的喉音唱著,聲音在藍色的山溝裡迴響,陰森可怖:
現在她長大了,
在馬路上拉客,
跟著裡夏爾—勒諾阿的
那一夥。
「其他人合唱出醜惡的副歌:
在巴士底,在巴士底,
大家都喜歡,都喜歡
狗皮尼尼,
她多可愛,多美麗,
在巴士底。
「當驛車超過他們時,我緊挨著他們過去了。他們很可怕。在骯髒的帽子下,臉是蒼白的,刮得光光的,一雙雙眼睛射出陰沉的光來。燙人的灰塵把沙啞的聲音悶在胸膛裡,我被一陣可怕的憂鬱攫住了。
「當驛車把這噩夢般的景象甩在後面時,我才平靜下來。
「『再遠些,再遠些,』我喊道,『向南,直到那文明的醜惡的污泥濁水到不了的地方。』
「當我累了的時候,當我感到一陣煩惱想在我選擇的道路上坐下來的時候,我就想到了貝魯阿賈的受罰的士兵,於是,我就只想著再往前走了。
「當我到了那種地方,可憐的動物不想逃跑,因為它們從未見過人;當沙漠在我周圍伸展開去,一望無際,舊世界可以崩潰而沒有一道沙丘的褶皺、一片白色天空中的雲彩來告訴我,這是什麼樣的獎賞啊。」
「的確,」我輕輕地說,「我也是,有一次,在提迪—凱爾特1的大沙漠中,我也有這種感覺。」
在此之前,我一直讓他陶醉在自己的狂熱中,沒有打斷他。我說了這句不祥的話,卻鑄成了大錯,當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