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巴爾扎克
她驀地微微一笑。
「是的,」蒙特裡沃接著說,嗓音大變,「你信仰天主教,你還想讓我皈依天主教。你的宗教信仰是人們自造的一種假象;希望是靠未來支撐的一種假象;傲慢是我們之間的一種假象;憐憫、智慧和恐怖那是捏造的、騙人的伎倆。我的幸福也必然是一種假象,我必須自己騙自己,同意總是用一個金路易換一個埃居。你之所以能夠如此輕而易舉地不再見我,既不承認我是朋友,也不承認我是情人,無非是你不愛我!可是我這個可憐的瘋子,我心裡這麼想過,我明明知道,卻還要鍾情。」
「天哪,我可憐的阿爾芒,你火氣太大了。」
「我火氣大?」
「對,我不過對你說說要小心謹慎,結果你就以為一切都成問題了。」
見她的情人目光怒不可遏,她內心深處不勝歡欣。此刻她正在折磨他。但是她也在對他進行判斷,注視著他面部表情的每一細微變化。正如某些天真純樸心靈的遭遇一樣,如果將軍不幸一直表現得寬宏大量、從不計較,他可能就會永遠被判處流放,犯有、並被證實犯有不懂得愛情的罪行。大多數女人願意感到自己道德觀念受到侵犯。只有用暴力,她們才讓步,這難道不是她們的一項自我安慰麼?可是阿爾芒所受教育不夠,未能窺見公爵夫人巧妙設下的陷阱。性格堅強的人墮入情網,他們的靈魂是多麼幼稚!
「如果你只想顧全面子,」他天真地說道,「那我可以……」
「只顧全面子?」她打斷他的話,高聲叫道,「你這對我是什麼看法?難道我給過你一星一點的權利,使你認為我可以屬於你麼?」
「如果這樣的話,那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蒙特裡沃問道。
「先生,你真嚇壞我了。不,對不起,謝謝,」她口氣冷淡地接著說道,「謝謝你,阿爾芒;你及時提醒了我,要我注意完全無心的不慎,請你相信這一點,我的朋友。你不是說,你善於受苦麼?我也一樣,我能夠受苦。我們停止見面吧!等我們兩人都設法平靜一些以後,我們再考慮如何安排一下幸福,使世人能夠接受。阿爾芒,我很年輕,一個粗心大意的男子,可能會讓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子做出許多蠢事和輕率的行為。不過,你嘛,你以後還是我的朋友,答應我吧!」
「二十四歲的女人,」他回答道,「卻很有心計。」他坐在小客廳的長沙發上,雙手托著頭,一動不動。「你愛我嗎,夫人?」他抬起頭來,露出充滿決心的面龐,問道。「大膽地說吧:愛還是不愛?」
公爵夫人聽到這個問題,真比聽到以死相威脅還更加恐懼。十九世紀的婦女,再也看不到身帶佩劍的男子,對於以死相威脅的笨拙伎倆,已很少有人害怕了。可是,睫毛、眉毛一動,目光收縮,嘴唇顫抖,不是都能將生動有力地表達出來的恐怖傳送出來麼?
「噢!」她說,「如果我是自由的,如果……」
「喂!妨礙我們的,只是你的丈夫麼?」將軍正在小客廳中大步踱來踱去,這時快樂地高聲喊道。「我親愛的安東奈特,我手中擁有的權力,比整個俄羅斯的沙皇政權還要專橫。我與厄運交好;按社會上的說法,我可以像調整鐘錶一樣,任意將它提前或推遲。指引厄運,在我國政治機器中,無非就是瞭解這部機器的每一齒輪麼?不久以後,你就會自由,到那時請你不要忘記你的諾言。」
「阿爾芒,」她失聲大叫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主啊!難道你認為我可以成為通過犯罪而獲得的勝利品麼?你想要我死掉麼?你就一點不信宗教麼?我可是懼怕天主的。儘管德·朗熱先生使我有權憎恨他,我卻不希望他遭到任何不幸。」
德·蒙特裡沃先生且戰且退,機械地用手指敲擊著壁爐的大理石。他只是鎮定地注視著公爵夫人。
第四章
「我的朋友,」她繼續說道,「尊重他吧!他不愛我,他對我不好,但是我需要履行對他的義務。為了避免發生你威脅他的禍事,我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呀!」
「你聽著,」她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分手的事,我再不跟你提了。你像以前一樣到這裡來,我一直讓你親吻我的前額、如果偶爾我拒絕這樣做,那純粹是撒嬌,真的。不過,咱們講好了,」看到他走過來,她說道,「你要允許我增加追求者的數量,允許我白天接待的人比以往還要多;我想表現出加倍的輕浮,我想在表面上對你很不好,裝作破裂的樣子;你要比以前來得少一些;然後,以後……」
說到這裡,她任人摟抱著她的腰肢。蒙特裡沃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她彷彿極為快樂的樣子。大部分女子在這種緊緊的摟抱中,都是感到無限快樂的,似乎愛情的一切歡樂都已經許諾給你了。她大概很想讓人將內心秘密吐露出來,因為她踮起腳尖,把前額送到阿爾芒灼熱的雙唇下。
「以後,」蒙特裡沃接口說道,「再也不要向我提起你的丈夫,你再也不要往那兒想了。」
德·朗熱夫人默默不語。
「至少,」她富於表情地停頓一下,說道,「我想怎麼辦,你就怎麼辦,不要大發雷霆,不要心懷惡意,你說好嗎,我的朋友?剛才你不是就想嚇唬嚇唬我麼?是不是,承認吧……你心眼太好了,根本不會生出罪惡的念頭的。可是,你真的有什麼我完全不瞭解的秘密麼?你怎麼能掌握命運呢?」
「現在你承認我這種本領了。這是你用你的心為我造就的本領。我太幸福了,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你。安東奈特,我相信你,我保證既不懷疑,也不毫無根據地嫉妒。不過,如果偶然使你得到了自由,我們就結合在一起……」
「偶然,阿丁芒,」她說道,作了一個似乎意味極為深長的美妙的頭部動作。這種動作,她這一類女人作起來真是易如反掌,正如同女歌星賣弄她的歌喉一樣。「純粹的偶然。」她接著說道,「記住:假如由於你的過錯,德·朗熱先生遭到什麼不幸,我永遠也不會屬於你。」
他們分手了,彼此都很滿意。公爵夫人與他已經有約在先,她可以通過言語和行動向人們證明,德·蒙特裡沃先生根本不是她的情夫。至於對他,狡猾的女人已下定決心要使他厭倦。除了在她可以任意調整進程的小小爭鬥中,他可以意外地得到一些愛情表示以外,絕不再給予他任何恩賜。第二天收回前一天所同意的讓步,對這種事她是那樣擅長,會做得很漂亮;她那樣嚴肅認真地決心保持肉體的清白,來點預備性的行動,她看出對自己沒有任何危險。只有對墮入情網不能自拔的女人、那才是可怕的。總之,一位與丈夫分居的公爵夫人,已經向他貢獻了早已名存實亡的婚姻,現在能給予愛情的東西,也少得可憐了。
從蒙特裡沃那面來說,他得到了最籠統的諾言,一勞永逸地擺脫了一個已婚女子拒絕愛情時從夫妻誓言中汲取的反駁理由,已經心滿意足,不勝歡喜,慶幸自己又贏得了一點地盤。所以,在一段時間裡,他對自己如此歷盡艱辛獲得的一點權益,便大用特用。這位男子比任何時候都更孩子氣,任憑自己做出各種稚氣的事情,將初戀變成了生活中的精萃之花。他又變得低三下四,將他的全部心靈,將熱情激發出來的全部無處使用的力氣,都盡情揮灑在這個女人的手上、他所不斷親吻的一卷卷金色秀髮上、那在他看來純潔之至的光采照人的前額上。
公爵夫人沐浴在愛情中,如此熱烈情感的磁流將她掠獲,她遲疑不決,不願發動那場要使他們永遠分手的爭吵。這個精神空虛的女人,比自己想像的更女人氣,她極力將宗教的嚴格要求與強烈的虛榮心衝動、與巴黎女人為之大驚小怪的似是而非的快感調和起來。每個星期日,她都去望彌撒,不錯過一次聽布道的機會。到了晚上,不斷壓抑的衝動產生了令人心蕩神怡的快感,她又沉醉其中了。印度的丐僧,用貞潔使他們產生的慾念來補償他們的貞潔。阿爾芒和德·朗熱夫人與這些丐僧頗為相似。大概公爵夫人也終於將愛情融化在這兄弟般的愛撫之中了。在任何人眼中,恐怕這種愛撫都是潔白無邪的。然而她的大膽設想卻已經把這視為極端道德敗壞。否則她總是動搖不定,其不可解之謎又該如何解釋呢?
每天早晨,她打算向德·蒙特裡沃侯爵關上她的大門;每天晚上,到了約定的時分,她又任他迷惑了。她軟弱無力地抵抗一陣,後來就不那麼凶狠了。她的話語變得溫柔甜蜜、娓娓動聽。只有一對情人才能如此。公爵夫人施展出她最閃閃發光的智慧,最動人的嬌媚。待到她將情人的心靈和感官挑動起來,如果他緊緊抱住她,她也很願意任他撕扯和揉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