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安琦
老翁在這街上賣羹湯已有數十年時間,一家子吃穿全靠這兒,他羹裡添的菇類、魚片乾貨,就是向街底的慶祥鋪子買的。
雖說料理的材料有諸多選擇,而乾貨固然不是最佳的抉擇,可卻是省去時間、距離的最好考量。
最起碼,像賣羹的老翁一類的小販,就無須為了在羹裡添點鮮味,還得天天提著釣竿問候河神。
給人方便,也就是給自己方便——這便是封家作生意的不二箴言。
「可是二少爺,今早出門,大少爺還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訴孝春,要孝春……盯著您將貨款收齊的。」
「你說,大哥要你『盯』著我?」打趣地睨了身後的少年一眼。
「不……不是,孝春哪敢盯少爺!」他又不是大白天作賊——膽子大了。「只是大少爺說了,咱們店裡的東西賣得夠便宜,再讓人賒帳,哪說得過去。」
像二少爺這樣讓人一賒再賒,擺明就像在開救濟院,只怕一街子的小貓、小狗都給養得肥嘟嘟,封家上下十餘口卻給餓扁了。
「唉!你又聽了我大哥的惡言惡語了。」封輕嵐癟癟嘴,掉頭轉進一條巷子內。
孝春忙跟上,微喘道:「但是大少爺他說的也對呀!」
「我沒說他錯,只是作買賣方法有好幾種,剛柔並濟,才會財源滾滾。」
他大哥封棲雲常說他是下了鍋的麵條——硬不起來,可他瞧大哥那脾氣才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如果天天收帳如討債,遲早會連熟客都給趕跑的!
「剛柔並濟?」
見孝春一臉疑惑,封輕嵐乾脆來個「就地取材」,他霍地指向路旁一名該是做錯事而正被爹娘修理的娃兒。
「瞧見沒?」
「瞧……瞧見什麼?」
孝春咕噥著吞下口水。二少爺指著那娃兒,該不會是暗示他再多嘴便會有此下場吧?
「我說那娃兒,如果小春子你再多嘴……」
「我……我不多嘴了,二少爺你怎麼說怎麼是!」小夥計摀住嘴巴,只餘兩隻眼珠子驚慌地轉。餘音拖了半晌,封輕嵐終於忍俊不住,他大笑。「你這麼緊張做什麼?我又不是你那成天只會對人板著臉的大少爺。」損了自家兄弟一把。
二少爺不是大少爺?
是……是呀!二少爺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怎會凶他!孝春這才鬆了口氣。
「我叫你看著那娃兒,是想告訴你:跟我們賒帳的店家就和那做錯事的娃兒一樣,我們天天催他就像天天打他,愈打他就愈生脾氣。」
「可是他們欠的是銀兩,能填飽肚皮的東西,不催可以嗎?」
「我說過不催嗎?」封輕嵐故弄玄虛,惹得身邊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還不懂?來,你再看看。」
就像是套好似的,剛剛還拿竹帚子打孩子的大娘,此刻居然拿出事先預備好的糖葫蘆串,塞到仍在抽噎的孩子手中。
「這個……」
孝春糊塗了。以前他做錯事,他娘都是這麼打打他又摸摸他的,哪有什麼稀奇呢!
封輕嵐笑了。
「拿出葫蘆串的意思,是告訴孩子;做錯事的下場只有一種,但做不做錯事卻是可以選擇的。做生意也是一樣道理,天天逼帳,店家只會覺得我們太過計較,但是我們今天讓他方便,他卻不可能不知道我們的用意。」
他又舉步往巷底走,孝春則茅塞頓開地跟了上去。
「是不是店家認為我們夠體諒人,就會一直跟我們買乾貨,我們也就會財源滾滾?」
「嗯!孺子可教也。」封輕嵐開懷地笑。雖不知道舉這例子是否完全正確,可最起碼讓孝春懂了他的用意了。
「說的也是。以前慶祥鋪子也不是沒賒過帳,可到了一定時候,祥老爺子總會自己將貨款送到店裡來。」
記得上回他來店頭送錢,還一面捧上銀兩,一面對二少爺哈腰道謝,直到人走了老遠,才沒再聽見他不時結巴的聲音。
「是了,我們不是不催帳,只是得催在時候上,祥老爺子好不容易盼到嫁閨女,我們等他囊袋寬鬆些,再收也還來得及。」
「原來如此。」
「懂了就好。收了一整天的帳,肚皮也開始不爭氣了,找家客棧坐坐!」
出了巷子,他們經常用膳的客棧就在前頭,孝春肚皮早嚎叫得緊,帶了頭就往客棧門前去。
只是他才剛提了腿要上梯,就給一道從客棧裡頭飛出來的黑影嚇得連退數步。
「死乞丐!好好的剩飯、剩菜不吃,竟敢到我店裡來偷東西,真是給天借了膽子!」
只見客棧掌櫃的在門前吆喝。
稍許,街上的人群全似蒼蠅見著了糞一樣地圍了過來,這是這條街上三天兩頭必然會上演的戲碼,不瞧白不瞧。
下了梯,掌櫃那寬大的腳板便毫不留情地往伏在地上的人印去。
「嗚……」承受著猛烈的外力,瘦小的乞兒只是細細地嗚咽一聲,就再沒下文。
「王八羔子,以為裝死就沒事了是不是?嘖!像塊木頭一樣,踢得我腳都痛了。還不快放開東西!」又是一陣猛踢。
乞兒蜷著身子,懷裡似乎抱著東西,他那接近皮包骨的四肢,活像四條繩索,全力纏護住懷中物,彷彿它遠比自己的生命來得重要一般。
「該死,你到底放是不放?」
踹得腳酸,掌櫃的停下來喘口氣,等他氣順點兒了,又抬起腳準備再來一回合。
「掌櫃的,這乞兒到底做了什麼事,讓你氣得吹鬍子瞪眼?」有人好奇一問,但關心的卻不是乞兒危險的處境。
說到這個,掌櫃的就氣,腳下又洩憤了幾下,才說了:「你們大夥兒聽聽看,我在這街上開了十餘年的店,就沒碰過這種怪事——這乞兒不乞食,卻偷酒喝來著!」
聽完,一名小販訝喊:「什麼?你說他偷酒喝?」
「可不是。」
「那這臭乞丐還真該揍,客棧後頭明明擱了那麼多好吃的他不吃,反倒學人喝起酒來,真是癩蛤蟆妄想登仙班,該揍!」
說完,小販馬上伸腿一蹬。這一蹬不但蹬翻了乞兒不堪一擊的身子,連帶也蹬飛了他懷中的酒罈。
「瞧,我就說他偷了我的酒,現在大家都可以作證了。」
掌櫃的這下兩手一拍,更理直氣壯了。
原本他還不太確定是否真是乞兒偷了他的酒,只是櫃檯後的酒少了一壇,而乞兒正好在附近,他捉了個替死鬼,先揍了再說。
幸好讓他瞎貓碰上死耗子!
他笑臉一張,跨開腿就要拾起掉在一邊的酒罈,沒想到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乞兒,居然手腳飛快地將酒罈再次抱回懷中,這次用力的程度,就像是在宣佈他死都不會再放。
見狀,不僅掌櫃的烏雲罩頂,就連週遭的人群也開始鼓噪起來。
「該死的臭乞丐,看我怎麼修理你!」
看來這次他不打扁他,是絕不會停手了——???
「別打了。」
一邊,再也看不下去的封輕嵐挺身擋下了數人掄出的拳頭。
見打錯人,那些拳頭的主人便連忙收回手,竄進了人群內,只剩逃不了責任的客棧掌櫃呆愣愣地杵在原地。
「封二爺,你怎麼……來了?」他心虛地將手反剪到身後。
「我餓了,不到客棧該到哪兒?」揉揉受傷的額角,封輕嵐沒事人似地說道。
他雖然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被一陣看不清來處的拳頭全往身上招呼,還是難以招架的。
「二少爺,你沒事吧?」孝春擔心地上前探看。
「我沒什麼事,你倒是看看那位小兄弟傷得如何?」他身強體壯,可能也受不了那幾腳,更何況瘦弱如他!
但孝春卻沒將他主子的第二句話聽進耳朵,他轉而瞪向一臉怕惹事的客棧掌櫃。
「掌櫃的,我問你:一壺酒抵不抵得上一條人命?你們以多欺少,以強欺弱,萬一小乞丐真被你們打死了,到時候你們拿什麼來賠!」
他說的全是二少爺平日教他的,今天就算是被人笑「狗仗人勢」,他也罵這群沒良心的人罵定了。
掌櫃的聽了,頗為不服。
「賠?那臭乞丐偷我東西,我沒將他往衙府裡送已經夠寬容了,你居然要我賠他,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你們大夥兒說是不是?況且我也沒想將他打死,只是教訓教訓他難道不該?」
「可是你們明明已經將他打得半死不活,還睜著眼睛說瞎話!」
「什麼睜著眼睛說瞎話,你哪只眼睛看見他死了?你說呀!」掌櫃的胸挺到半天高。
「你……」
「別吵了。」封輕嵐又擋在兩隻張牙舞爪的老虎前。「孝春,你先退下。」
「可是少爺,他……」
「小兄弟偷客棧的酒,理虧在先,掌櫃的沒有錯。」封輕嵐欲息事寧人。
「少爺,他打人你居然說他沒錯!」
封輕嵐又是一擺手,要孝春稍安勿躁。他問向正在暗笑的人:「掌櫃的,今天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酒錢我照價賠你,小兄弟……你就放他一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