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皚銀
這片房子儘是民屋,都不太高,但是坐在這裡,遙遙可望見西湖上點點漁光。溫柔雙手抱膝坐在瓦片屋頂上,任夜風吹亂一頭及腰的長髮,想心事想得有點入神了。
剛才見她夜行打扮,小媚還以為主子又要去做樑上淑女的勾當,一張臉臭得像什麼似的,再看她竟連面具也不戴,差點當場發瘋。還好溫柔逃得快,才沒讓她炮轟到。沒費心和這丫頭解釋,她只是想出來透個氣、散散心……說了人家也不會相信,何必多費唇舌。
散心……呵,真不是她的作風啊!不得不承認,心裡其實有點慌亂,搞不懂自己是怎麼了……怎麼她坐在銅鏡前,竟和蘭靈一般,有了為誰妝扮的感歎?她是真的累了、厭倦了嗎?
那麼……賺的錢也夠多了,她該不該就此收手,來個激流勇退,就將花魁之名拱手讓於真正在乎那頭銜的封凝香呢﹖正發呆時,眼角突然捕捉到一絲動靜。溫柔連忙轉頭,卻見來人已穩穩立足於屋脊上,正朝她走來。月色下那人的五官依稀可辨——又是樓砂。
「果然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溫柔笑了,「原來杭州城的屋頂不比街道冷清。」
樓砂也低聲笑了,剛才臉上那股冰冷氣息瞬時不復見。在她身邊坐下,他揚揚手中的酒醰,仰頭幹了一口,專注地看著她,眼中有她所不熟悉的光芒閃動︰「那麼,敬我們,老是在奇怪的地方撞上。」
溫柔偏頭看他,心裡的疑問漸漸得以肯定︰「那晚的黑衣人真的是你?」
看來,她是懂了他那句「夜來香」真正的含意。樓砂回視她,微微地點了點頭:「既然會在這裡相遇,那就彼此心照不宣吧。」
嗯,的確。差點忘了她沒帶面具,要是換了別人看見她這個紅香院的頭牌居然跑來屋頂上看夜景,少不了會大驚小怪一番。
「什麼時候發現是我?」抑不住好奇心,溫柔不假思索地問他。
「你剛上船時,聽你說話的口氣就有幾分像,再來樂聲有魂,聽你彈奏琵琶更覺得相似。」樓砂優雅地嗤了一聲,低笑,「敢像你這樣隨興所致改動節拍的人不多,就像敢像你這樣語出驚人的也不多。」
唔……想起那天晚上為求脫身的語不驚人死不休,她的臉頓時燒了起來,真恨不得這屋頂突然破個洞讓她掉下去。
「你這人有點混蛋……」溫柔小聲嘀咕。這傢伙,分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還有,那時他看上去冷冰冰怪嚇人的,哪知道現在會變這麼多。
嗯,回想起來,好像從在畫舫上彈完一曲「春江花月夜」後,樓砂就對她客氣許多,難道是認出她的緣故?看他樣子挺放鬆,她隨口問︰「那天晚上你到底是去王府幹嘛?」
樓砂聳了聳肩:「告訴你也沒關係,不過……」他偏頭看著她,語氣中似有調侃之意,「看你那天一見人動手就往桌下鑽的樣子,這種麻煩事你確定你想知道?」
「嗯……的確不想,當我沒問。」
不簡單!短短時間就能把她的脾氣捉摸得這麼透徹。反正看他這坦然的樣子也不像是做什麼傷天害理的勾當,她何必自動往渾水裡跳?再來,雖說小王爺關宇飛風度不錯,他老子康成王爺的名聲卻不怎麼樣,聽說專搾地方上的肥水為生。
樓砂又喝了一口酒,過了片刻,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有什麼心事想說出來嗎﹖」
「啊﹖」溫柔被問得一怔。她……有這麼明顯嗎﹖樓砂看了她一眼,眼光裡似有一絲情緒閃過,快得她來不及捕捉。他聳聳肩:「你不像是那種會成天對月長吁短歎的人。」
呵,他好敏銳的觀察力。可是終究相識的時間太短,她的這些心事,要對老娘講都有些不知從何說起的亂,何況是對他……但是他的關心,她是真的覺得受用,也感激。
溫柔甩了甩頭,回他一笑,岔開話題戲謔道:「可是,今晚我偏偏想要花癡一下,閣下可有興趣陪小女子嗚呼哀哉一番﹖」
樓砂聳了聳肩,不再追問她為何煩惱。從腰間解下玉簫,他淡淡笑道:「偶爾發發神經,風花雪月一番又何妨﹖我陪你。」
啊,他要吹簫﹖聽他談吐間頗通樂理,她還真想領教一下他的簫聲呢!只是……「你不怕吵到人﹖」
樓砂玉簫指了指下面的點點燈火﹕「還沒到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時候。再說,你以為我會吹得多難聽﹖」
溫柔笑了,朝他一拱手:「如此,小女子便洗耳恭聽閣下仙籟。」
「仙籟不敢當,如果你因而睡著,別跌下去就好。」
咦,樓砂居然開了個玩笑?溫柔還在訝異間,樓砂一笑將玉簫湊在唇邊,悠揚的樂聲隨即響起。
啊,好一曲「玉峰觀雲錄」!
樂聲忽高忽低,飄忽蜿轉又絲絲入扣,閉上眼睛,腦海中便可拼湊出一幅美麗的雲海奇觀。堆棧絢爛,瞬間萬化的雲層引人入勝。若是放縱自己沉浸在這樂聲裡,心境自然地就會明朗起來,海闊天空,還有什麼事想不透呢﹖……樓砂挑這曲子,是想安慰她嗎?
溫柔忍不住偷眼打量專心吹笛的樓砂……他是她見過的,最茅盾的一個人了﹗在畫舫上見到他的第一眼,俊美無儔的小王爺關宇飛搶去了大半的光彩,當時只覺得他是個冷冰冰,有些陰沉的怪人。可是縱是如此,還是無法否認他的文才武藝均高人一等,不得不佩服。
後來在回程上再次與他談話,他謙沖有禮的態度著實讓她吃了一驚。不過當時心裡猜測著那晚做賊遇到的是不是他,一顆心七上八下,哪有時間去多注意其它。
今天再見,他還是很難捉摸。不說話時人看上去冷冷的,有點孤高,有點狂,說話時卻是平和,優雅,甚至是幽默的。這樣一個人,如何形容他好呢﹖……可是不論如何,她溫柔都不會忘記,今晚有個人在屋頂上為她吹簫。
一曲眼看就要終了,突然「砰」地一聲巨響,——「那只死鬼在上頭發癲﹖」
簫聲頓止。樓砂和溫柔相顧訝然,齊齊往下看。只見閣樓窗戶此時大開,一身穿艷紅繡金褥裙的胖大婦人探頭向上張望,濃妝艷抹的臉上肥肉一抖一抖,甚是駭人。中年胖婦揚了揚拳頭,破口大罵﹕「儂迭兩隻死鬼,我呢勿要困覺啦﹖」
嘻……溫柔忍不住笑出聲來。難怪有句話說﹕情願和蘇州人吵三天架,不和山東人說一句話。蘇杭一代口音嗲,這胖婦長得凶神惡煞,口中那罵人的話聽起來卻是吳儂軟語,實在是不協調到了極點。
「大嬸啊,天色還早,當心睡多了會長肉哦!」溫柔控制不住自己地開起玩笑。
「死鬼,我呢勿客氣嘮﹗」胖婦氣極,彎下身子端起個木盆,「嘩」地往上潑水。
「閃人了!」樓砂一把捉住溫柔的手臂,輕輕巧巧地將她帶到對面的屋頂上。後面胖婦的叫罵愈加凶悍,溫柔朝她揮揮手,乖乖地配合樓砂的腳步,一路高起高下,最後落腳在西湖邊的西子樓頂上。這白天熱鬧非凡的酒樓此刻早已打烊,周圍又空曠,想來不會再有人罵街。
重新坐下,溫柔猶自竊笑。樓砂歎了口氣:「看在我吹簫第一次被人潑洗腳水的份上,想笑也請別當著我的面。」
「天才總是不被理解的。」溫柔裝出萬分的同情和感慨。
樓砂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揚︰「怎麼,又有心情損人了﹖」
啊﹗果然,他看出她心中有事,所以一直在引她開懷。溫柔怔了一下,伸手攏了攏鬢角﹕「多謝你。」
「看你順眼罷了。何況到哪裡都能碰上,也算是有緣。」樓砂淡淡說道,拿起玉簫又吹了起來。
真的是很悅耳啊﹗他的造詣和蘭靈比起來,怕是只上不下了。可是他的簫聲聽起來亦是自由隨興,倒是和她自己的有些相像。嗯,如果真的有緣,那找天拉他來共奏一曲吧﹗倒想試試,兩組同樣隨興的樂符合在一起,是會相應成趣呢,還是淪為一堆雜音﹖微瞇著眼正想得入神,簫聲突然中止。溫柔連忙轉頭看樓砂,卻見他凝神似是傾聽著什麼,神情極度不悅。
有了麻煩嗎﹖她正想問,眼角突然看見寒光閃動。
糟!溫柔連忙低頭,樓砂已經快了一步將她拉過護住,玉簫一揮,「噹」一聲打落一枚飛鏢。
嘖,玩真的﹗溫柔定了定神回頭問他:「衝著你來的﹖」
「是啊!有這一群瘋狗在,恐怕是沒法再風花雪月,無病呻吟了。」樓砂嘲弄地說道,手臂一揮,寬大的袍袖如有生命般將疾速打來的三枚飛鏢掃落,「掃了你的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