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傍晚大人下班回來。
後母進來問我:「怎麼?為什麼哭?」
我不響二臉的沒精打采。
「我都知道了,你母親跟我說了。你要為她想想,這十年她過得並不好,與她男朋友是同居關係,多了你,是不方便。況且你父親不是不肯負擔你一切開銷,不必去求她。」
父親在一邊也說:「你有我們便得了,明年的事,今天開始擔心,太划不來。」
見他們兩個苦勸,我抽噎說:「她那種態度……」
後母但笑不語。
父親說:「你跟她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我明白後母為什麼要會心微笑,心中更加恨她,因為她太含蓄,太愉快,太不動怒。
她越是有風度,越顯得咱們兩母女一團糟,比不上她。
這是一個陰謀,我知道這是一個陰謀。她要不動聲色地使我們自暴其短,使她以勝利者姿態出現。
她一直沒有懷過好意,事情再明白沒有了。
越是對我好,世人越是同情她,世人是否同情她,誰關心呢,但是爹爹同情她,就形成一面倒的情況。
她太聰明,沒有人是她的對手。
我跟我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是同一貨色,她暗示得再明白沒有。
我黯然。
母親第二天打電話給我,我以很平靜呆板的聲音說:「媽媽,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們之間的對話到處跟人說。」
她窒一窒,「但是她也不是外人,我見你父親不在……」
「不要跟人說,不要讓人恥笑,不要被別人知道,讓人家一直以為咱們是相愛的,不是很好嗎?」
她沒想到反而會被我教訓,更說不出話來。
「你說過什麼不要緊,可以一走了之,我還得住在他們屋子裡一直就到獨立為止,你要替我想想。」
「他們──對你那麼壞?」
「壞?不壞,並不打我罵我餓我,可是一直由我盲人盲馬,你明白嗎?一點扶助都沒有。」
她過了很久,終於掛上電話。
沒說話。
她完全沒話說。
直到她走,沒有再見我、再找我,再與我說話。
我猜想我對她的絕望她是明白的,既然不能幫我,多說就無益了。
從此在家中我比以前更難相處,更加沉默。
後母想盡辦法來使我開朗,我總是拒絕,我抱定主意要與他們隔絕,肯定她對我完全是虛情假意,不抱任何希望,就不會有失望。
父親也沒有再提到送我往美國的事。
後母說:「如果你想留學,應該找學校了。」
我看父親,他看報紙,完全沒有答覆。
她是想我跟父親吵吧,不,我一向不會主動跟任何人翻臉,此刻的父親比陌生人更陌生。
「你打算念什麼科目?」她問:「到哪一國去?」
父親翻過一頁報紙。
我握緊拳頭,鼻子發酸,一切都是串通好的,一個紅面,另一個做白面。
父親終於放下報紙,「讓她自己想清楚吧,你自己明年都要生產了,不必為這些事操心。」
生產,我轉過頭去看後母,她又在展示那個永恆的微笑,她終於有孩子了?家中要添寶寶?十年後二個比我小十八歲的嬰孩?是不是我仍然吸引了父親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我仍然不夠緘默?
我聽見我自己說:「恭喜你們。」
也許他們會把我送出去,那簡直是一定的,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母親與她男朋友也得其所哉,而我,我站起來,我有我自己,有我的將來,我會活得很好。我慘白著臉想,但是我一定得活得根好。
後母緩緩地說:「如果不往外走,就考港大。」
「好了好了,」父親說:「你真嘮叨,心媛有她的主意。」
復母這次很堅持,「但是難道我們不應對她有所指引?」
「她才不會聽你!」又拿起報紙。
我的拳頭越握越緊,後母的手伸過來放在我的肩上,我馬上走回自己的房去。
照例站在走廊裡,盼望聽到他們說我什麼,但是他們很沉默,一句話都沒有。
我整個晚上沒睡,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因為緊張,也許因為絕望。
第二天起來上學,遲到了十五分鐘,我是個不遲到的學生,偶一遲到,老師便問:「不舒服嗎?不舒服就告假。」
我沒有告假,回到家中也是很累的,坐著不知道做什麼才好,反而在學校中有一班同學,上課下課抄筆記測驗,時間過得很快。
同學說:「心媛,今天是你生日吧?」
我一怔,「生日?」我真的忘了。
我自己忘了,卻也沒有人記得,我生母也不記得,往日她會打長途電話,今年她動了氣,不知是否還有心思,至於爸爸與後母……
同學感喟,「我們十八歲了,知道嗎?」
十八歲。早該獨立,外出做一份簡單的工作,接線生、女秘書、播音員,過一種平凡但愉快的生活,然後結婚生子,白頭偕老。
同學說:「心媛,最近你心情很壞,很少說話。」
我歎口氣。
「有什麼心事嗎?是不是後母對你不好?」她很關心。
對著同學,我的苦水忽然滔滔不經起來,到底每個人都要有個發洩的對象,「她不是不好,太好了,好得不像一個真人。」
「我不明白,不像真人?」
「是,我的意思是,活生生的人總有性格上的缺憾,為什麼她一點缺點都沒有呢?」
同學笑,「但是如果她有缺點,你又要挑剔她了。」
「也許是我不對,」我看著天空,「但我覺得寂寞,我沒有被愛,他們不愛我,客氣得過了份,像我是寄居在他們之間的陌生人,一下子就要走的。」
「心媛,你太挑剔,心眼兒太細,放開懷抱如何?」
「如果你在那種氣氛底下討生活,你也會變成我這樣。」
同學說:「但是你也不能說出我們具體對你有什麼不好。」
我默然。
精神上的需求是很難解釋的。沒有人會明白。
同學最後說:「青春期的煩惱是特別多,我母親也說我怪怪的。」
我拿起書包回家。
一推開門,看著父親與後母都在家,就深覺奇怪,這個時間他們應當在寫字樓裡才是。
後母笑著鈷起來,「生辰快樂,十八歲,大人了。」
我根錯愕,沒料到他們會來這麼戲劇化的一招,頓時發呆,隨看只好綻開笑容。
「送我什麼?」我接過禮物。
「你一直想要的是什麼?」後母問:「猜一猜。」
我想答:愛,但又覺自己太不識抬舉,他們花了很多心思來準備這個意外吧,我有種做了上賓的感覺。
我好好的想一想:「??皮外套。」
線母說:「可不是。」她笑看幫我拆開盒子,我歡呼一聲,正是我想要的數式,肩膊如武士盔甲般高聳。
我連忙穿上,「怎麼樣,」緊張地問:「好不好看?好不好看?」轉過身。
後母說:「看到你笑,真是好。」
我的笑容因這句話而凝住。
父親說:「我親自下廚做了你喜歡的蕃茄意大利粉,怎麼?打算吃幾碟?」
「十碟。」我說:「很久沒吃你做的食物了。」
我去把大衣掛好。
「我也有禮物給你。」後母說。
我不自覺的又提高警惕。「太感謝,是什麼?」
她取出只小小的盒子,打開,是只小小的鑽戒。
我好開心,把指環套上手指,女孩子都是貪心而虛榮的,她知道我的心理,所以用這些東西來博取我的歡心。
過一會兒我問:「我媽媽有沒有打長途電話來?」
「還沒有,也許晚上才打,此刻怕我們不在家。」
我又不開心,後母對我比親母還好,這話怎麼說呢,人們怎麼想呢?
我吁出一口氣。
「心媛,你那麼多心事,我真怕你放在心中自思自想出毛病。」她說。
我笑一笑,「我有什麼心事?」連忙否認,「讓我們出去吃意大利粉。」
我跑到客廳坐下,故作興高采烈,硬是吃了許多意大利粉。其實我已經不喜歡吃這個,但是不敢講,我們互相虛偽地討好,沒有一人敢說真心話,自幼受這種訓練,將來進入社會,倒是不需要再受陶冶,便可成才。
我很覺抱歉,他們記得我的十八歲生日,我還是不好過。
吃完飯我說了一些無味的客氣話,非常疲倦,但母親的電話仍然不到。
同學們打電話來叫我出去跳的土高,我賭氣之下換了衣服便打算出去。
彼母問:「你不等媽媽的長途電話?」
我假裝不經意,「算了。」
父親說:「讓她去吧,今天是她生日。」
我破例的跳舞跳到很晚才回家,又喝了過多的混合酒,腦子轟轟然,覺得世上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寂寞的十八歲遲早都要過去,我不會比誰更不快樂,我大聲唱著歌進入屋內,聲音弄得很大。
後母穿著睡抱出來,她含笑說:「你媽媽才來過電話。」
我倒在沙發上,「誰管呢,她是她,我是我,你們老以為我與她一樣荒誕,告訴你們,不可能,我才不會跟一個男人同居十年而不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