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離開我,總有她的原因。
面前粥已涼。我與小棋去等校車。
站在路邊,天才濛濛亮。
小棋與其他的孩子不同,她精神奕奕,絲毫沒有倦相,背書包的姿勢都比人挺直。
一輛小小日本車兜過來,在我們面前停下。
我還不知是什麼事,小棋已經叫:"小阿姨。
我倆跳上車。
令棋說;"這個星期我早更,可以來接你們。"
"你們",我早已變成周家∼分子。
小棋說."坐私家車真好。"
人都會這麼想吧,所以安模坐較為豪華的車去了。
把小棋在學校放下,令棋將車駛上山頂醫院。
"附近有間咖啡館,要是你願意的話,三刻鐘之後我可以過來。
"不用巡房?"
令棋向我擠擠眼,"總有辦法。"
沒想到她會這麼詼諧,這女子端的冰雪聰明。
"好,我等你。"
我在水塘邊站得雙腿發麻,山頂不是沒有寒意的,像歐洲夏季的清晨,噎,當年與安淇旅行,絕
早起床,在石卵街道溜躂。
我佔去她生命中大部分時間,正當她要離開。
便結束短短∼生,可恨我沒有令她覺得更快活。
那位先生,。如果真使她歡愉過。也對她生命做出貢獻,安琪已經煙飛灰滅,我不會妒忌。
飛機開往日本停站,是他們約定的吧,在東京會合。再飛往紐約。
就是這麼一轉飛機;使安琪迎頭撞上悲劇。那位A君,是不是也在飛機上?我永遠無法得知。
'下雨了。"'她說。不知不覺,梅雨天已開始。"瞧那霧"穿玻璃雨衣的她有∼股瀟灑。我說."一個人看也沒有味道,一個人走翡翠
珠鑽鋪的路亦無趣,越老越發覺數千年來三綱五常自有道理,誰也推不翻。她失笑。我漲紅面孔。笑我迂腐好了,一介書生,百元一用是書生,戴著頭巾氣,過一輩子,許多事學不會做,更有些事,不肯做。
"笑什麼,你答應的那杯咖啡呢?"
"姐姐問我,那些衣物,要不要幫你整理?"
"怎麼好意思。
"關在箱子裡,也不是辦法……
"關上∼兩季,用不著索性買新的。"有些還能用呢。"過去的算了,能埋葬就埋葬掉。"不帶來豈非更好?""人之常情,不捨得。"就此說,"人就是這樣,牽牽絆絆,大限來了,才不得不擱下∼切。
"大學裡,你念數學吧?",
"在會計行裡同你姐夫做同事,你說我念的是什麼?'
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語氣似吵架。
這也不容易,非要同一個人親見到一個地步,才會如此說話。
當下令棋看我一眼。
"去喝咖啡。"我說。
這些小小的意外,都是她下的心思。
是誰說的,是位女同學吧,她花七年功夫,把丈夫訓練得玲球剔透,什麼都懂,然後為著不可冰釋的誤會,與他離了婚,結果他第二次婚姻非常愉快,因為已懂得討好女性。
我會不會也有同樣的遭遇?
也許不,我沒有人家那種可供塑造的資質,而且安琪∼下子把我所有的自尊摧毀,很難恢復。
ˍ回到周府,已經中午。一杯咖啡竟喝那麼久,超乎意料,暖洋洋。
小棋已放學,迎出來,∼臉淚痕。
大吃一驚,"什麼事,"周太太說;'貓兒不行了。""它在哪裡?'
小棋把它放在被窩裡,周太太亦不干涉,對一隻老貓恁地好,這家人善良、。
它的確不行了。
'皮毛一塊∼塊脫下。只有出的氣沒進的氣,縮成一團,這一年來,失去安模,它就一日差似一日,暗地裡,它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吧。
像小棋一般,我雙眼亦紅潤。
"叫小阿姨來?小棋徵求我意見。
"她要上班"'那怎麼辦?"帶它到獸醫處。"
"它有十歲了吧?周太太問。
起碼。
一認識安琪,它已是成年的貓,玳瑁色,皮色光滑,雙眼灰黃,閃閃發亮。
但我從來沒有愛上貓,它們太不羈,太難以測度,永遠無法與它們發生真正的關係。
如今貓的玻璃眼褪盡顏色。
我把它輕輕放人籃子,帶它去看醫生。小棋要跟著,被周太太留住,叫她做功課。
這孩子,橫看豎看、都是正常的一般小孩,但,但有時候,她會冒安琪的口氣與我說話,深不可測。
獸醫叫我把貓留下。
幾時來帶回去?我問。他說它一生已經終結、十多歲的貓好比百歲的老人,生物總有死亡的一月。
我馬上自責內疚,安琪,我沒有好好地照顧它。
近日來幾乎想把世上一切罪過招攬上身,以抵消心中苦澀。
我摸摸貓兒的頭,繳了費用,憂鬱地離開醫生處。
誰知小棋完全不接受這家事實。
先是震驚,睜大眼睛,用手掩著嘴,接著眼淚如湧,晶瑩地一顆接一顆淌下面頰,蔚為奇景。
這麼多淚水!小棋小棋,像我們成年人,都成為乾涸的井,滴水搾不出來,再傷心也只得乾嚎。
她哭個不停,抽噎,傷心得不可抑止。
忽然我明白了。
這不是小棋,這是安淇。
我把她輕輕擁懷中。
啊少女時代喜愛的寵物如今離她而去,反應過激也是應該的。
"我們再去挑一隻小貓。"
"不要不要。"小棋仍然哭。
連周太太都說:"這孩子,怎麼搞的。"
我拉小棋至一角,''有生必有死,這是你第一次接觸到可怕的死亡吧戶
"十三年了,"小棋同我說,"養了這麼久,為了它,暑假都不敢去旅行。"
"是的,安玻,正如它離開你,你也離開我,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人類力量非常渺小。"
我緊緊擁小棋在懷中。
她哭得雙眼都腫起來。
晚上令棋詫異說:'俄知道為何他倆投緣,都是一般熱性子.一般人眼中自然現象,對他倆來說,皆千古傷心事"
這令棋,夠冷血吧。
有她來調濟調濟,恰恰好、周太太頓時白令棋一眼,怕她言語有所閃失。我卻笑了。令棋何嘗不是真性情。
那晚我一直陪著小棋,兩個人都懷著破碎的
週末,我同她去挑小貓。
她很抗拒。不肯接受代替品,長毛短毛波斯一概不要。
一直逗她開懷,她雙眼中充滿悲傷,真分不出是小棋抑或是安琪。
這時令棋在車子裡等我們,正吃冰淇淋。"這正是令棋性格中最突出之一點: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
正打算放棄,發覺小棋的目光轉為溫柔。
她看到一隻小小土生玳瑁貓蜷縮在地上。
我連忙把握機會,將它抱起,放小棋懷中。
貓很髒,但不要緊,洗一洗,養胖它,就像新的一樣,連我都可以調理復元,它為什麼不可以。
那隻貓才三十元,是寵物店好心目後街揀回,連住入籠子的資格都沒有。
不知為何小棋看上它?
也不知為何令棋看上我?
∼切莫名其妙,如有大能無形之雙手,將我們一步推一步往前走,玩弄於股掌之上,停不下來。我終於放鬆了自己。
舊公寓已經退掉,開始找新房子。
把安琪的財產交回律師,按條例辦事,她尚有親人可以接收這些,倘若沒有,捐給慈善機關也是一樣。
恢復自由身並無一般人想像的那麼愉快。
出去唱個半死,冶遊,亂賭,都沒有資格,還不是上下班,看場電影,吃杯茶。
幸虧個棋從來不令我難堪,她是個上等女子,事事得體。
一直沒有把自己的事告訴過她,∼隻字都沒有,但我想她是知道的。
但是聰明的女子,從來不問。她們只聽。
老周抓牢我,"不急搬出去嘛,剛有點八色,全靠幾隻家鄉菜。"
說實話,我也不捨得。
孤獨好比洪荒猛獸,專揀意志力弱的火吞噬。
記得讀書時放寒假,從來沒有享受過,坐在康樂室,凝著眼看電視,住宿生都回家了,座位上往往只有我一人,每個台都播放花式溜冰,真可怕,無窮無盡地,身材健美的少女在冰上伸展雙手舞動,連繼著七八個小時,不同的人出來做同樣的動作····我∼直呆呆瞪著電視機。
以後再看到這種節目會尖叫起來。
在周府,空氣裡有一股不自覺的暖流,使人四肢百骸放鬆。
只是無端賴在此地,要等幾時呢。
每想付房租,又被擋回。
最壞的已經過去,置之死地而後生,東方先生說的。
說我死過來,也不是太誇張的事。
一覺醒來,發覺小貓拿我的頭做了窩,舒服地睡在頭髮上。
那日就去理了發,剪個時下流行的變型防軍裝。
人要是死不去,自然只得慢慢振作起來。在理髮店中對牢鏡子,我下了這樣的結論。一直到處看公寓房子,但始終沒有搬出去的意思。
已養成陪小棋做功課的習慣,做畢三十題算術,尚能天南地北的聊天。
教她李白的詩。
狂態漸露,站起來大聲朗誦,我一句,孩子一句:"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小棋即時接上去:"孤帆遠影碧空盡。誰見長江天際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