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亦舒
什麼,而沒有把明珠拾起來,算是損失嗎?他並不懂得。」
彼得又搖頭,走了。
我或者是在暗戀費亞曼達了,我不知道。她是那種看「小王子」的女孩子,活在一個並不比她自己大很多的世界裡,我希望她有一日終於能適應下來。
巴黎市中心並不大,但是我並不是時常出去逛。要打聽費亞曼達的消息並不太難。只知道唐百般嘲弄地,她總是一笑置之,驅之不去。她的耐心並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唐這種人沒有思想,沒有欣賞能力,沒有感情,根本什麼也沒有,我痛恨這個人。我恨利用他人感情的人。看樣子主動的決不是費亞曼達,但是上了手之後這樣子利用她的戀情,未免實在過份了,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不可以這樣。雖然費亞曼達心甘情願在那裡,是她活該,但是一個人對待另外一個人,是決不可以那樣的。
我為了費亞曼達而不快樂,有時使一個人買一個藍氣球,學她的樣子,把氣球放掉,
看它往空中飛昇上去,那一點藍越來越小,漸漸終於不見了。
我只知道,如果有人把愛奉獻給我,我若不想接受,我就原璧奉還,碰都不碰一下,
如果我接受的話,我就好好的回報,我只知道,愛情應該這樣,唐做錯了,唐完全錯了。
我希望費亞曼達像那只氣球一樣,掙扎自由,飛飛,飛向自由。愛情是一段一段的,
這一段完了,說不定另外一段更好,何必硬是要死扒住這一段,難道真的是除卻巫山不是雲嗎?
有一日我有事要去倫敦,手頭不便,於是乘火車到加裡轉氣墊船,上了火車,把小件行李放好,坐下,攤開雜誌,剛翻到第一頁,就聽見有人輕輕的叫我。「噯。」
我還不是在意,又聽見一聲「噯」。
我抬起頭來,看到我對面坐著一個女孩子,不禁驚喜交集,跳了起來,頭碰到火車頂,痛得叫起來,「費亞曼達!」
可不是她!
疲倦的,有點髒.憔悴的費亞曼達。但是雙眼猶如火焰一般,臉上一個調皮的微笑,
她的頭髮熨得捲曲著象頭獅子狗,汗濕著,T恤裡沒有胸罩,小小的胸脯包在棉紗底下,
多麼迷人的風景,而我剛才竟沒有看見,我真是個瞎子!
「你好。」她說;「到哪裡?」
「到多佛。」我問:「你呢?」
「我也是,從多佛坐火車到倫敦。」她說:「咱們同路,多巧。」
「你回家了?」
「是的。」她默默頭。
「終於回家了?不再回巴黎了?」
她微笑。微笑雖然是疲倦的,但還是這麼漂亮。
她沒有哭,也許哭過了,我們沒有看見,沒有看見的事是不能算數的,但是小火焰被眼淚淋過,豈非就此熄滅了?
火車駛著,車廂微微顫抖,費亞曼達也跟著微微開動,她微瞇著眼,似乎隨時可以睡著,但是她在微笑。我以為她盹著了,她卻低聲說:「他說他會娶我的,那個時候他天天到門口來接我,第一個要見的人是我,撇開他所有的女朋友。我謝謝他給我的快樂日子,得到而失去,總比從來沒得到過好。他對我笑那個情形,真如一道虹彩特別為我在窗外出現一般。」
「你恨他嗎?」
「不!怎麼會。」小火焰微笑說:「怎麼可能。我怎麼會恨他。我從來不恨人。我有
點可憐他是真的……像我這樣的女人,真的,當他專程要找的時候,還真的找不到了,他的幸福是他不會專程找費亞曼達,他會找菲菲、莉新、咪咪,但不是費亞曼達。」
她的自信、驕傲,跟著她的創傷一起來了
我忍不住問:「你的中文名字叫什麼?」
「我姓曾。」
「我知道,」我微笑,「你有一個出名的爸爸。」
「我叫曾燎。」她也微笑。
曾燎。曾經燒過。小火焰。沒有這樣學問的爸爸,還真選不出這樣的名字,這麼好聽的名字,中西並用。可是,有人知道嗎?唐知道嗎?他的粗心使他失去了世界上多少美好的東西,他居然幸運得不知道。
費亞曼達看出了我臉上讚歎的神色。她說:「我有很好的名字,是不是?」
我點點頭。
「你總是明白的。」她笑,「奇怪,你是一個陌生人。」
「你不再回巴黎了?」我問。
「或者回,或者不回。」她說,「視心境而定。」
「我還是要回去的,我到倫敦來看你,我要你的電話地址。」我說:「你現在的心境如何?」
「不太好。」她說:「到倫敦大學英國文學系找我爸爸,一定有我的消息。」
「很多謝。」
火車在加裡停下,我們下車,海風吹上來,她的頭髮飛揚著,更像一個小孩子了,打破釘的牛仔褲髒得叫人心痛,她轉頭看我,說:「這風,像唐的呼吸。」
「他不是上帝。」我問:「你還能再愛嗎?」
她笑著按著心問:「心,心,你還能再愛嗎?你還在流血嗎?心?」她抬起頭來,「我的心說,它不知道,它很累。」
我笑了。
我把她擁抱在懷裡。
她用法文說:「愛情便是這樣,我這麼愛他,他硬是要把我趕走。」
我用法文說:「他是壞蛋。」
她也用法文說:「這不是對的,這不過是他不愛我,這不是他的錯。」
「唉,費亞曼達。」
「看看!」她用國語說:「有賣氣球人,買一個紅的給我,請快一點。」她自己先奔
過去。
我搶過去,為她再買一隻藍的,派給她。
她感激的說:「你對我這麼好。」
任何人都會對她這麼好的,只除了那唐,她是被虐太久了,只要稍微一點仁慈,她便高興得這樣,小火焰,你何必這樣呢?
「但是為什麼不買那個紅的呢?」她問我。
「紅的是火焰,」我說:「我怎麼可以放走火焰?藍是憂鬱,你放走藍色吧。來。」
我一碰她的手,那個氣球便飛走了,飛向海邊去。
我與她上氣墊船。我沒有去拉她的手,有時候這種動作是不必要的,只要我心真知道,我會愛護她,真的,如果她不拒絕我。
變心
我與小道進進出出很久了,對我來說是很久了:三個月難道還不算久?交一個男朋友三個月,實在不能說什麼了,他對我還好,他長得漂亮,他花錢爽快,他說話有幽默感,但他不是那種可以結婚的男孩子,因此我們只是同居著,我們住同一層房子,可是很少見面,因為我做的是晚班,他做的是白天工作。我們買了一迭厚厚的洋蔥紙,有事沒事寫張字條,他的中文壞透了,但是我喜歡看他寫的中文。
有時候他會寫:「我到紐約去一星期,你要什麼?」我會寫:「一條皮帶,格林威治村有得賣。」我們住在一起很高興。我們連對白也缺少,但是我們高興。我為他做小事情,為他打掃,清除個灰缸,洗內衣,把外衣拿到洗衣店去洗,代他付電費諸如此類的事情。有時候還泡個咖啡給他喝。
誰知道,說不定有一天,我還會為他生個兒子,長得跟他一模一樣的兒子,濃眉長睫毛,郁氣森森的,小道是可愛的,我們只有床上見面,饒是如此,他還是可愛的。
我們在一起實在有開心的一面,我休假的時候,大家同去剃頭店剪頭髮,我在鏡子裡看他,他在鏡子裡看到我,兩個人就相視而笑。我們在一起高興,一日一日地過去。高興的日子有多少?高興過就是了。
他也有生氣的時候,有一次我在與別的男人吃豆腐,他拿起一隻杯子就往我頭上摔,真令我傷心,這就是有男朋友的不良之處,並反為他洗了兩個月的內衣之後,手就開始變粗,我們這種職業女性是不能做家事的。
我實在不敢說我是不是有了一個男朋友,我們從來不出去跳舞看電影,我們沒有時間,但是我的確正與他住在一起、我不能否認我有個男朋友。
然後一天晚上,我正在工作,忽然之間他來了。我正忙著,仰起頭,看見是小道,簡直還不相信眼睛,那麼漂亮的一個人。頭髮剪得如適中,長長的腿穿牛仔褲,T恤,初夏的夜,他來看我?他很少來看我工作,接我下班,他不是那種人,他說:「給任何人最大的尊敬是信任,你又不是舞女,為什麼要人接下班?」如此這般,他有他的魅力。
我看見他便自然的迎上去,我說,「小道,你怎麼來的?」
「我爸爸回來了,我讓你看看他。」他說:「也讓他看看你。」
他的父親長居紐約,很少回來。我心想,我不愛與上一輩的人打交道,但是天地良心,小道肯介紹他給我,還真是一宗榮幸。
我連忙伸出手說:「李先生。」
他父親也伸手與我握一握,我抬頭看見了他,就呆住了。我還一直以為小道是漂亮的!可是,他父親比他漂亮兩百倍,他父親像一株大樹,小道只是一池動盪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