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我買了一個藍色的氫氣球給她。
她把氣球縛在手腕上。
她說:「愛他,樹葉子每被風吹動一下,發出一聲響,我便以為那是他的歎息。夜,我睡在自己的床上,會聽見他身子翻動的聲音,有時候他的手會伸過來,握住我的手,只是有時候。我回倫敦去做什麼呢?剪玫瑰後喝下午茶?在巴黎等著他,至少他有空的時候會帶我出去騎摩托車兜風,走遍聖米雪爾的大街小巷,告訴我哪個最紅的表演女郎曾經與他有過一段情。」
在巴黎發生的事情何其多,都是不可思議的。
她的眼光求援似的看著我。假如她硬要把一個小流氓當作一個理想的情人——只要她快樂,為什麼不呢?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標準,我不明白。
「天暗下來了,我得回去了。費亞曼達,」我坦白的說:「家中的罐頭湯在等著我,
我要走了。」
「你住哪兒?」
「右岸,小門路。你找不到的。」
「我今夜睡在你家的床上可以嗎?」她問。
「在我的地板上是可以的,床不行,我不能虐待自己。」
「那很好。你跟唐是一模一樣。」她說。
「好女孩子絕對不到處亂睡。」
「對!」她的聲調諷刺極了,「唐那個時候認得一個最乖的應召女郎,晚上十一點
之前絕對回家,做生意的時間是早上九點至晚上十點。」
我吃驚的看著她,一個出身如此良好的少女,為了一個隨時隨地可以找到的小流氓吃這種醋,費亞曼達中毒已深,她需要自救,這樣子下去是不對的。一個人的生活或許寂寞,但是至少可以保持清譽,一個女人最重要的難道不是名譽嗎?
我說:「來吧,來我家,你可以閱讀,然後我們可以看電視,我不能想到其它可以做的事了。」
她默默的跟我回家。那個藍氣球跟著她。她可以隨意跟一個認識了半天的男人回家,我歎了一口氣。
我問:「費亞曼達,你考了大學沒有?」
「我已經得了學士學位。」她淡淡的說:「我已經廿二歲了,我只是保養得好,看上去小。」
「我的天!」我說。一個這樣程度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莫非是中了邪?我看她的側臉,依然是那麼清秀,蒼白的,年輕的。彼得說得對,被寵壞了,沒有吃過苦,所有得不到的東西都是好的,所以非得到不可。如果這個唐不是抓緊了她這點心埋,反過來追求她,那是直追到西伯利亞也是得不到的。
心理學,只不過是那麼一點點心理。
那夜,費亞曼達在我家吃了簡單的食物,看了一會兒電視,然後依承諾言,在我破公寓的地板上睡著了。她睡得那麼舒服,好像是她自己的臥房,她歎息著,在翻身的時候偶然叫著「唐」。
當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我沒有她的住址,但是要找她的人,卻還是容易的。因為彼得認識她,彼得知道她在哪裡。再講她在這個圈子裡也一定是個名人,要找個名人那還不簡單?
但是,我沒有找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費亞曼達的意思是:小火焰。我明白。
我第二次看到小火焰的時候,在羅浮宮正門外,我同時也看到了唐。我知道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把唐估計得太低了,也把費亞曼達估計得低下。那些講風涼話的人,不外是因為妒忌。
唐是那麼漂亮的一個男孩子,那日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黑色的牛仔褲鑲著黃色的皮邊,一件小小的黃色皮背心。頭髮黑而且濃而且長,馴服的貼在他的額前耳角,他的濃眉大眼是驚心動魄的,眼睛炯炯有神,嘴角斜斜吊一枝煙,臉上出奇的瘦削,與強壯的身體是個對比。這樣的不羈而美麗,任何有點自信的女人看見他,都忍不住要想:我要得到他,我要得到他!
奇怪得很,費亞曼達站在他的身邊,看上去與他卻並不相配、應該是十分美麗的一對,而事實上卻並不相配,因為費亞曼達有一份溫柔與教養,在她的神情中透露出來,唐卻沒有,他完完全全是一個自私的、自我中心的男孩子,他十分的年輕,並沒有看清楚他前面的路,他的視力欠佳。
費亞曼達在那一刻是快樂的,她以最溫柔的眼神來看著唐,唐卻不知道,唐急著與他身邊的人群說話,裝手勢,他在說意大利文。這小子是有一手的。但是費亞曼達可以愛他,她不該把靈魂也賣給他,不不,她不該把靈魂送給他,「送」也是不對的吧?他不見得會好好的保存它,不過是隨意地塞在牛仔褲的某一角,牛仔褲送到洗衣店去了,說不定忘了取出來,洗個稀巴爛,所以咱們的小火焰走到哪裡都魂飛魄散,心缺一塊難再補。
為什麼每個人都得像我這個德性,顧慮這個顧慮那個的?為什麼?
我心平氣和下來。
以後好一段日子過著安靜的生活,我很寂寞,下雨的時候跑到聖母院去站好久。幸虧是在巴黎,房租解決之後,有錢沒錢同樣可以快快樂樂的過,從香捨麗榭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沒話說。
彼得說:「你在戀愛了,端木?」
我反問:「我跟誰戀愛?戀愛要有對象?我的女孩子呢?」
「是費亞曼達是不是?」他問。
「別胡亂說,怎麼可能。」我馬上否認,「你別亂蓋。」
「我可以看得出來。」彼得說:「費亞曼達就是適合你這種類型的人,是不是?」
「很多男人看不到她的氣質。」
彼得聳聳肩笑,「我不知道什麼叫氣質,太玄了,我看女人,只曉得看相貌與身裁,
有些武俠小說作者,喜歡想到「劍氣」,算了吧!」
「你能說費亞曼達丑嗎?」
「不,不醜,壞就壞在這裡,她很漂亮,所以唐讓她跟著,要是她醜,倒可以過好
陣子安靜生活。」
「是的,我從沒有見過比她更機伶更可愛的女孩子,要是她心情好的時候,稍微胖一點……」
「她越來越瘦了。」彼得說,「我昨日看見她。」
「在哪裡?」
「在博物院,她只剩那麼一點點,真是可怕,唐不知在罵她什麼,她只是微笑。」
一個人心死了的時候,那個人罵我,我也只會笑,既然費亞曼達的心已經死了,她人為什麼還不走?
彼得說:「這倒好,我會把話傳出去,誰家妞要減肥,就去泡唐——「唐氏減肥」,
一定生意興隆。」
「你少開玩笑好不好?」我說。
「我又怎麼了?我只是惋惜,娶了費亞曼達又有什麼丟臉呢?他以為在森林裡晃,好花多得很嗎?恐怕不見得呢。」
她看見了我,非常高興的向我打招呼,並且與我說話,她記得我,她是個好女孩子。
她說:「我把那個氣球帶走了,可是第二天它還是死了,氣球,它們永遠活不長久。」
「我明白。」我說:「所有美麗的東西都不長久。」
「奇怪,」她看著我,「你明白了,但是唐不明白,唐常常說我有病、有點怪、可是
你明白。」
「他自己有病,他患了絕症,他的病叫無愛無心病。」
「別咒他。」費亞曼達笑,「當然他有一顆心,大把的感情,可是他偏偏不愛我,你
不知道他追求一個脫衣舞女的狂勁呢!」
我倒抽一口冷氣。
「跟我們一起去吃東西好不好?」她問。
「不不,我不屬於你們,我到巴黎來是讀書。」
她聳聳肩。
她當天穿了一件薄簿的芝士布襯衫,牛仔褲上面七八個口袋,破得不能再破,似乎是淨用袋子縫綴起來的,斜斜戴一頂紙絨帽,活像小太妹,嘴巴裡嚼著口香搪,偶而露出雪白的牙齒,雪白的牙齒!費亞曼達呵,你是大學生,你要自愛,火再好看,也是玩不得的,火是沒有你份兒的,你又不是江湖買藝的人,何必跟他們混在一起,真的何必跟他們混在一起。
有一種人是專門玩火玩蛇的,但是費亞曼達,你不是那種人。
唐轉過來,向她一招手,她毫不在意這種無禮輕蔑的舉止,馬上就跟他坐摩托車走了,她還是他的女人。只是她還愛他,他可以這樣對她,她可以這樣忍耐他。終有一日,當這一種瘋狂的感情消失,她會發笑,然後掉頭不顧而去,人生是這麼長,人要在無奈中把時間打發掉。
費亞曼達選擇了她的方式,她的痛苦其實也就是她的快樂,我明白了,我實在不應該再替她擔心。她既然是個大學生,她就應該懂得她在做些什麼,有些人活得像一隻蝴蝶,為什麼不能夠呢?
「那是他的時間,他家的事,他若果認為不是在浪費,便不算浪費,你明白嗎?」
「他會後悔的,唐這個人。」
「不」我搖頭,「他根本沒看懂費亞曼達,他怎麼會後悔?一個人若不知道明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