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雨花

第5頁 文 / 亦舒

    花的錢實在不少呢。

    我挑了兩塊條紋的料子,看上去沒有那麼孩子氣。

    就算在街上碰到蔡小姐,我也不用作孩子狀了。

    媽說:"那塊淺色的不好嗎?"

    爸說:"隨他去吧,衣服是他穿的呢。"

    爸很好。

    瑪麗看到了西裝,她也覺得顏色深。

    "使你看上去老得多了。"她說。

    這正是我要求的。

    "我們會到蔡小姐家去拜年嗎?"我問。

    "我不知道。我想沒有這種例子,學生從來不去老師家拜年的。"她說。

    "不能破例嗎?如果你想去,我送你。"

    "您麼可以呢?做破例的事情,便是怪人。"

    "你們怎麼表示謝意?"我問:"她對你們不錯。"

    "是的,蔡小姐是好人,又自願替我們補習。"

    "如何報答她?"我追問:"總要有表示的。"

    "在畢業的時候,我們送她一套鋼筆。"

    "鋼筆?"

    "是,或者一隻手錶,可以刻字。"她說。

    我不響,我想送東西給老師,這兩樣都是不錯的。

    我沒有反對的理由,所以我不出聲。

    大概這個年假,我沒有機會見到蔡小姐了。

    瑪麗問:"你覺得怎麼樣?我們送的東西好不好?"

    "好。"

    一個學生,要見老師,真的這麼難?

    除了坐在課室裡,真的哪裡都見不到了嗎?

    一定有個辦法的,我必須動動腦筋。

    瑪麗問:"你看上去好像有點不開心呢。"

    "是的。"我說。

    我怎麼會開心呢。我這樣的愛她。

    但是我看不見她,又沒有機會與她說話。

    我知道這是沒有希望的事,就是因為如此,所以我盡量壓抑我的感情,但是我還是日日夜夜的想起她。

    那種感覺,真是太糟糕了。我每一分鐘都想她。

    不論我吃飯睡覺,穿衣洗澡,都想她。

    蔡小姐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上課的時候看見她,反而覺得陌生。

    我呆呆的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我個人對她來說,是不存在的,她只看見一大堆學生,滿滿的坐在課室。

    有時候我真煩躁,這種喪失個體的生活。

    讀了這麼多年的書,我幾乎是不存在的。

    學校給我一個號碼,考試寫號碼,交學費寫號碼。

    一個可惡的號碼世界,叫我受不了。

    還有甚麼是代表我自己的呢?沒有。

    每個學生一套校服,同樣的髮式,同樣的年紀。

    我是螞蟻當中的一隻,沒有生命,只是行屍走肉。

    我連這世界都恨上了。

    幸虧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父母瞭解我。

    我有一間很好的房間,我可以躲起來。

    只有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的時候,我才會覺得自己的存在,我覺得自由。

    不管聽唱片也好,看裸女雜誌也好,還能享受一下。

    有時候我可以躺在床上很久很久,想蔡小姐的一個動作。

    那個動作象電影膠片的重複一樣,一次又一次的在我腦裡出現,就這樣,我享受一整個下午。

    功課很緊,但是我還可以應付得過去。

    還有兩個月我就畢業考試了。

    真是快,糊裡糊塗的中學就畢業了。

    這沒有太突然,一升中學我就知道總有畢業的一天。

    我也沒有覺得前途茫茫,父親早已替我準備好了出路。

    去外國升學,爸說。

    他心腸是很硬的,爸說男孩子孵在家中沒有用。

    他自己十八歲便離家做生意了。

    爸說得很對,一個男孩於,在家整日價"媽長""媽短"的,有什麼好處?沒幾年便變軟腳蟹了。

    爸說他打算把我養到二十一歲,以後的生活他就不負責了。

    如果我到二十一歲還不能自立,我乾脆自殺。

    廿一歲還靠父母,與蛀米蟲一模一樣了,有個屁出息。

    我父親是個好父親,他非常有原則。

    不過母親的心腸就軟得多了。有一次她用很小的聲音問爸:"他可不可以在這裡念完預科才出去?"

    爸答:"不可以。"

    我的前途早已經預算好了,我知道。

    我會到外國去念幾張文憑回來,碩士或是博士。

    爸不會接受學士,他自己才中學畢業。他希望兒子在大學裡多浸幾年。

    所以我是逃不回來的。我一定要完成學業。

    但是文憑對我以後的半輩子太有幫助了。

    我將來的養妻活兒全靠它們了,揚眉吐氣,滿足父親

    所以我一畢業就得辦手續。大概可以在家耽到七月份,我爸叫我去趕八月的學期,假使來不及,那麼二月去也是一樣的。

    我不太喜歡外國,但是我想我會習慣。我才十六歲。

    我的擔子很重。不過有些同學的擔子比我更重。

    她們得出來工作,幫助家庭。

    我是比較幸運的,所以我感激父親。

    瑪麗說:"你走得這麼快"她悶悶不樂。

    "我們分別的日子很近,只有數個月罷了。"

    瑪麗又說:"我可以跟你去嗎?"

    "我可以照顧你,擔是你必須與你父母商量。"

    就是這樣。生活是簡單的一件事。

    而我想到,當我離開了這裡,我就見不到蔡小姐了。

    想到這種地步,我的心會很酸一陣子。

    時緣不巧,所以我永遠只好看著她,做她的學生。

    還是不要奢望太多吧。

    當我還可以見到她的時候,我就拚命的看她。

    有時候蔡小姐把頭髮紮在腦後,梳得很整齊。

    天氣非常的冷,她圍了重重的圍巾。

    她又帶來了一隻小小的吹風暖爐,偷偷的放在桌底下。

    可憐的蔡小姐,像她這樣的體格,怕冷是必然的。

    但是她穿得不臃腫。

    忽然一天,她穿一件中國絲棉袍回來,大家都呆住了。

    她是這樣的漂亮。那件袍子是紫醬紅的,一個小小的壽字花紋,長度到小腿。

    於是女同學都交頭接耳的談論她。

    她實在是這麼的好看。

    不過媽媽開始覺得我有點不對勁。

    我這樣的愛她(三)

    "你為什麼不出街玩玩?這是假期啊。"她說。

    "不想出去。"我沒精打采的說。

    "你又耍什麼花樣了?"媽媽瞪起眼睛看我。

    我小的時候,凡是有求達不到,就裝死相。

    所以媽現在又以為我在鬧彆扭,不服貼。

    "零用錢不夠?"她問:"要買新東西?倒是為什麼?"

    我想我這個要求,他們可不容易辦到。

    "沒什麼,我只是不想出去而已。"

    "那麼叫瑪麗來陪你。"媽忽然得了個主意。

    "不行不行,千萬不要叫她。"我跳起來。

    "瑪麗是個好孩子,你不要對她太冷淡。"

    她自顧自打電話去了。投到一刻鐘,瑪麗就來了,我想我是喜歡她的。

    "瑪麗,"我說,"你好。"

    她笑了,她穿了新衣,很是整潔。

    "你媽媽說你很消沉,為了什麼?"她問。

    "沒有什麼,不要問太多,學了老太婆不好。"

    "你媽媽也不見得是老太婆。"瑪麗說。

    "她四十幾歲了。"我說:"那算是相當老了。"

    瑪麗微笑,"你也遲盡會到四十歲的,那時候十多歲的孩子都衝著你叫老,你不會開心。"

    "新年別說這種喪氣話。"我說:"以後老了才說。"

    "你的心情象老頭子,我問過很多次了,為甚麼?"瑪麗說。

    我看看她,不響。

    瑪麗把我的筆拿在手裡,一個個的畫圈圈。

    "我問過父母了,"她說:"他們說假如我的功課可以,跟你出國是沒有問題的。"

    "那很好。"

    "是的,所以我這個假期過得很愉快。"

    "你的地理呢?還行嗎?"我問。

    "行。我想不成問題了。拿不到甲,乙還是有把握的。"

    "那還好。"我又說一遍,"到外國去,我們這樣年輕,適應不同的環境,比較容易。"

    "唔。"她看著我,"我也快十七歲了。"

    "記得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大概只有十二歲。"

    她笑,"我很快樂。你要去玩保齡球嗎?"

    我搖搖頭。

    "出去散步?"她問:"陪我逛公司?還是去公園?"

    我懨懨的搖頭,真倒霉,我覺得我像女人。

    "那麼我陪你在家聊天,好不好?"瑪麗很遷就我。

    我很感激,"但是,你不覺得悶嗎?"我問。

    "哦,不。"她還是拿著筆畫圈圈,一個個的畫。

    "你的頭髮一定是修過了,它們看上去真黑。"

    "是嗎7你很細心,"瑪麗笑,"你常常看到這些。"

    我聳聳肩。

    "這是蔡小姐叫我去剪的,她說頭髮要常常修。"

    "她說得真是上天下地的對。"我說。

    "你喜歡?"瑪麗問。

    "我喜歡乾淨的女人。每個人都喜歡。"

    "乾淨也不容易呢。"她說:"我的皮膚很壞。"

    她與我說起美容問題來了。我笑笑地聽著。

    "蔡小姐的皮膚就很好,她是這樣的白。"

    瑪麗說:"她是我們的朋友,接觸過她的同學都覺得她是朋友,她沒有那種架子,所有的老師都有臭架子。"

    我點點頭,"是的是的。"我心裡很是絞痛。

    "她甚至教我們買什麼牌子的絲襪,果然耐穿。"

    "你們還到她家裡去嗎?"

    "不去了。"瑪麗也惋惜的說:"她認為我們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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