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亦舒
以後的生活不會一樣了。
認識過南星,到過他的家,還想在什麼人身上尋找刺激呢?
我真笨,我甚至不懂得利用南星,照說隨便叫他給我幾條方程式,我就可以發財了。不需要很偉大的東西,譬如說一隻真正根治蛀牙的牙膏,或是百分之一百有效的去皺霜,這種小但極有用,日常生活中非常需要的小發明,他一定是知道的。
那我就可以做富婆了。
但我卻忙著談戀愛。
我與我那不可救藥的浪漫主義。
連譚世民都說我太不懂時務,但是我不肯利用老譚,是我的高格--我並不愛他。
若果我愛上老譚,叫所愛與愛我的人為我作一點服務,在道義上,是人所認可的。這個界限非常微妙:嫁到有本事的丈夫,為妻者衣食住行全部獲得供應,這是她合法的福氣,如果那個男人不是她正式的配偶,她的身份便立刻曖昧起來。
地球人的道德觀念真是滑稽,這社會制度並不是最好的制度,但沒有它也是不行的。
我與南星相聚的時間何其匆匆。也許他不這麼想吧,他對我的來龍去脈再清楚沒有。
小四來看我。
「小三呢?」
「在大嶼山露營。」
「這種天氣露營?」
「表姐,在未來世界裡,人們都生活在空氣調節的空間,有人不小心,在室外碰到陽光雨露,竟然病了,不久更一命嗚呼。」
我沒好氣,「怎麼,算是諷刺我?還是講科幻故事?」
「表姐,你倒說說看,到底有沒有外星人?」小四問。
「當然有!」我如斬釘截鐵般說。
「你相信衛斯理是不是?」他問。
「衛斯理的確啟發了我們的想像力,」我說:「外星人是一定有的,宇宙這麼浩瀚,人類這麼落後,有許多奧秘是我們不能瞭解的。」
小四偷偷笑,「你彷彿得到了新的啟示。」
「這件事已經結束,在我的心情平復之後,我決定造訪衛君,與他討論一下。」
「討論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
「表姐何必瞞我們。」
「你們小孩子,懂什麼。」
「表姐,我發覺你們二十多三十歲的人好不寂寞,對我們說『小孩子懂什麼』,又對老人家說『年紀大懂什麼』,結果什麼人都不懂,那多寂寞。」
「去去。」
「有什麼事是可以同衛君商量而不是我們呢?」小四撐著下巴苦苦思量,忽然眼睛一亮,「你看到UFO了!」
我沒好氣,「你真落後,你還以為還是五十年代,到處有幽浮飛來飛去,現在外太空人根本用不著交通工具。」
小四氣餒,「這倒是真的。」
我拿著一杯香片慢慢的呷。
小四忽然說:「猜我看到誰?」
「誰?」我睜大眼,他亦有什麼奇遇不成?
「譚世民。」
我鬆出一口氣。
「一大班女人圍著他在的士可,一塌糊塗。」小四嘖嘖有聲,「沒想你們一分手,他立刻墮落。」
我跳起來,「喂,你當心你的尊嘴,別亂造謠,第一:我們從來不會在一起過;第二:你管他是不是墮落,你那麼清高的人,怎麼會與他在同一場所出現?」
小四說:「越描越黑,表姐,算了吧,何必巴巴的否認?全城都知道你們分手了。」
我有種跳到黃河都洗不清的感覺,索性擺擺手。
「你挑了周至恆?」
「沒有。」我說。
「兩個都沒了?」小四睜大眼睛,「你下半生怎麼過?」
「天下是有自食其力這回事的。」
「嘖嘖嘖。」
「閉嘴。」
「你最近心情壞透了。」
那還用說。
「而且看樣子不是為了譚世民與周至恆。」小四觀察力蠻強的。
「別抽絲剝繭的了。」
「是不是有第三者?」他自言自語,「姑媽一直擔心你的終身大事,表姐。如果有第三者,我們來得這樣勤,斷然不會不發覺,這件事處處透著奇怪。」
南星是不會回來的了,我死了這條心吧。
將來我總會遇到我的德配。
又過了兩日,公司的瑪麗通知我:「雨過天晴,這早晚大老闆就會通知你叫你來復職。」
我聽了也不覺得有什麼好以及有什麼不好。
也許在辦公室裡撲來撲去,作其雞飛狗走狀,也有好處,可以不那麼胡思亂想,而且別忘了,月底有薪水發。
而做生不如做熟,這種閒氣爭來作甚,不如歸去。
「碩人,別想太多了,知道你心情不好,跟譚公子拆開了?」
全世界都以為他們知道別人的秘密。
「有人看見他載著金髮艷女飛車。」
「他那輛車,彷彿似飛機低飛。」
「其實那時候,你同他也並不見得那麼接近。」瑪麗總算說了一句公道話。
「我們約數月見一次面,不知為什麼,親友同事統統以為我同他走。」
瑪麗笑,「你總算不是個輕狂的女人,也並不招搖張揚,懂得保護自己。」
我不語。
「等你在回來做同事。」
「好的。」我嘲弄的說:「我等著做老臣子拿退休金。」
她哧一聲笑了,「彼此彼此。」她歎息。
南星如果肯傳我煉金之術就好了。
周至恆在我百般無聊的時候來找我。
他說他要離開香港。
我倒是捨不得他走,這個人,做個朋友是很有趣的。
「去幹嗎?你那麼愛熱鬧好勝,」我說,「到了外國的小鎮,悶死你。」
「少為我擔心,顧一顧你自己。」他也不是不關心我。
我不響。
「你應該跟譚世民。」
「不必替我打算,」我學他的口氣,「我的事我自己有分數。」
「別倔強了,大家也算是老朋友,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講的?」
「別曖昧,我甚至沒有同你接吻過。」
「你跟了譚世民,大家都安樂。」
「我不愛他。」
他忽然問:「你可愛我?」
「有一個階段,」我承認,「在似愛非愛之間,但始終沒有跨過那條線。」
「我以為你是愛我的。」
「不,」我現在肯定了,「我愛的是另外一個人。」
「誰?」
每個人都急於要知道他是誰。
「他已經走了。」
至恆拍一下大腿,「故弄玄虛。我有種感覺,你會嫁給譚世民。」
「別亂說,人家在女人群中不知多吃香,怎麼會挑中我?」
「他現在存心冷你一冷,這些日子等你坐悶了冷板,知道他的好處,你們倆就會言歸於好。」
我笑了,「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這樣熱心?」
「我是喜歡你的,碩人。」
「我給過你機會。」
「我的理想對像不是你,碩人,我是一名窮小子,單憑著英俊的面孔以及俏皮的嘴巴在社會上是爬不起來的,碩人,我一直想娶個可以拉我一把的女人。」
我大大的驚訝,周至恆幾時這麼老實了?他這個心願,我一直是知道的,事實上這個虛榮的城市裡,不少老王老五都有這個想法,盼望將至之鴻鵠,直至憔悴。
我點點頭,「人各有志。」
誰是浪漫蒂克的傻子。
南星也不會為任何不相干的人犧牲。
況且現在在地球上的風氣不一樣了,那位排行第七的南星女郎尚有機會與她的配偶白頭偕老,此刻誰能保證什麼?南星巴巴的拋棄一起來做個平凡的地球人,到頭來反而被地球女遺棄,這條數怎麼個算法?他不會那麼笨。
「碩人,你怎麼癡癡呆呆的?」至恆細聲問我。
我搖搖頭。
「看你,瘦了足足一圈,沒精打采,到底是為了誰嘛?」他的聲音有一絲盼望。
我知道,他暗暗希望我是為了他。
「為了你。」我疲倦的說。
他太聰明,「不,不是為了我。」很失望。
我把玩我手指上的指環,不出聲。「至恆,少你一個朋友,也是損失。」
「總會有的。」
「有什麼?」我抬起頭。
「生離死別。」
我再也忍不住,嘩的一聲哭起來。
周至恆非常吃驚,「碩人,你怎麼了?」
我借用他的一條臂膀,靠在上面哭得死去活來,弄得他袖子上眼淚鼻涕不亦樂乎。至恆看得呆了,他說:「老天,原來女人哭起來這麼醜怪,直情跟畢加索那幅立體派『哭泣的女人』一模一樣,說什麼梨花帶雨,真是唬鬼,你看你,醜死了。」
話雖這麼說,他取過紙巾來,替我抹面孔,多年的朋友,到底有點真情。
「你為的是誰?」他問:「我見猶憐,哭得聲嘶力竭,我以為你是女金剛,從來不哭,唏,我從來沒見過女人哭,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們都不再哭泣了?嘎?」
我掩著臉,嗚嗚痛哭。
周至恆來拉我的手,「說了這麼多俏皮話,你都不笑,你真的不再愛我了,以前你會為我笑得花枝亂顫。碩人,看開一點,像譚世民這種公子哥兒,城裡還是很多的……況且他既然把你丟在腦後,你就算哭成一條河,也是沒有用。碩人,你是那麼光明磊落的一個女人,怎麼到了要緊關頭,還是勘不破?」
我的眼淚不住在指縫間流出來,連我自己都害怕,「至恆,」我泣問:「我會不會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