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林仲南先生也許就住在這幢大廈裡,他一定會通知朋友,叫她寫上正確的地址。
淑洵的信箱裡,又躺著同樣的一封信。
怪異。
淑洵把信對著亮光照一照,裡邊厚疊疊,顯然是有內容的。
每天一封。
淑洵是理智型女性,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
或許是一種享受。
淑洵永遠不會知道。
週末,她出去與房東商談新租約事宜。
她問;「在我之前,十六樓丙座租給什麼人住?」
房東一怔,「我們一家四口自住,後來我懷了第三胎,地方不夠,才搬的家。」
「沒有租過給別人?」
「你是首任房客。」
「有無聽過一個叫林仲南的人?」
房東搖搖頭。
淑洵十分困惑,
「有什麼事嗎?」
「我天天收到一封給林仲南的信。」
「一年多都如此?」
「不,最近這幾天才開始。」
房東笑,「不要緊,不會持續很久,現在哪裡還有長情的人。」
說得也對。
人情練達,即是文章。
淑洵回到家,想起此刻星期六也派信,便去開信箱。
果然,又是給林仲南先生。
淑洵決定為這件事下點工夫。
反正有空,她問司閽:「這幢大廈,共有幾戶人家?」
「一百二十戶。」
「有幾戶姓林的人家?」
「嘩,王小姐,要算一算才知道。」
淑洵取出一張鈔票,「我請喝茶。」
管理員笑了。
傍晚她就拿到資料,林姓是大姓,很普通,但一百二十戶當中,卻只有七戶姓林,這倒大出淑洵意料。
到今天她才知道,芳鄰姓得很雜,除了王、黃、趙、梁、李、劉、張、區這些常見姓氏,還有人姓倪,姓卞、姓公孫、姓蒙、姓烈、姓姬。
還有十一戶是洋人,九戶是日本人,更有六戶人家空置,暫時沒有住客。
這張表甚有幫助。
淑洵逐戶林姓人家去按鈴。
「有沒有林仲南先生?」
五戶人家說沒有這個人。
還有兩戶沒有人應門。
那是十一樓甲座及七樓乙座。
淑洵將之記下來。
她去問管理員,「十一樓甲座的林先生怎生摸樣?」
那老頭想一想,答道,「十一樓沒有林先生,只得兩母女住:林太太和林小姐。」
呵,失望,沒有林仲南。
「七樓呢?」
「七樓有林先生。」
「林什麼名字?」
管理員笑,「王小姐為何查起家宅來?」
「不能告訴我嗎?」
「他搬來沒多久,我們不清楚,是個年輕人。」
淑洵心想不要緊,明天一早把他叫醒即可水落石出。
但很可能林仲南住在隔壁的錦輝大廈,甚至是再隔壁的明輝大廈,那就無可稽查了。
淑洵又同管理員說:「每天我都把一封信擱在此地,你有沒有留意誰把它收去?」
「我沒有注意。」
人來人往好不忙碌,也難怪他。
「能不能代為注意?」
「王小姐,你搞些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淑洵向他笑笑。
她撥好鬧鐘,八時起床。
立即梳洗,然後更衣,趕到七樓去按鈴,仍然沒有人應。
莫非昨夜沒回來,
淑洵心中突然靈光一閃,此君會不會是去了樓下收信?
她連忙乘電梯趕到地下。
管理員一見她便說:「王小姐你來得正好。」
淑洵看,「信呢?」
好傢伙,果然信已被取走。
「林先生拿去了。」
「他叫林仲南?」
「他問誰把信擱在這裡。」
「你有沒有說是我?」
「有。」
「他人呢?」
「出去了。」
「你如看見他,叫他來找我。」
管理員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淑洵笑,「遲些告訴你。」
逮到了。
她回到家,吁出一口氣。
打開早報,看將起來,覺得有點累,便躺在長沙發上打盹。
門鐘響起,把她再度叫醒。
她去開門,門外站著一位相貌端正,打扮整齊的年輕人,
「王小姐?」
「林仲南?」
他開門見山就問,「那些信你從哪裡來?」
「假如你不介意,進來喝杯東西詳談可好?」
「打擾你了。」
「別客氣。」
林仲南一坐下便說:「王小姐,我不是林仲南。」
淑洵瞠目,「那你是誰?」
「我是林仲南的弟弟林昆南。」
「呵,一樣啦。」淑洵鬆口氣。
「不,王小姐,不一樣。」他說,「請王小姐告訴我,這批信從何而來?」
「我完全不知道,它們出現在我的信箱裡,收件人卻是你哥哥,你說多奇怪!」
「奇怪的還不止這一點點。」
「什麼意思?」
「請王小姐給我時間,我慢慢說給你聽。」他自外套袋中取出那一疊信,「一共十封信,王小姐,請你查看郵戳印。」
淑洵倒一直沒留意這些細節。
被他一提醒,她細細看,看出破綻來,「噫。」
「看到沒有?一九七七年十月三號。」
淑洵猛地抬起頭來,「這封信年期久遠!」
「可不是。」
「怎麼寄了十年才到?」淑洵驚問。
「我怎麼知道?我還想問你呢。」
「彼時我才念高中哪。」淑洵低嚷。
林昆南攤攤手。
「你應該去問令兄。」
「還勞吩咐嗎,」他說:「我一看到信箱上擱著一封這樣的信,便深覺奇怪,大哥
移民已有十年八載,這幢樓宇,本來租給他人,我們收回自住才幾個月,立刻有人寄信給姓林的,而且地址寫錯了。」
「奇怪。」
「還有下文。」
「請說。」
「一封兩封不出奇,怎麼天天一封,而且我忽然想起,大哥念高中的時候,收過這種信,我認得字跡。」
淑洵問:「誰寄給他的?」
「是他的小女朋友。」
淑洵內心一陣溫馨,早熟的人感情生活比較豐富。
「我認識那位小姐,我知道她仍住在本市,但是人家早已結婚生子,不可能再寫信給少年時朋友,但為了證實這一點,我還是與她會晤。」
淑洵為這個故事著迷。
她傾耳細聽,沒想到她與他同樣為了這一疊信查根問底,其實他倆既非寄信人又非收信人,無論池水出現多少漣漪,都干卿底事。
林昆南說到這裡,忽然困惑地問了一個問題:「平日我並不是一個好奇的人,這次卻彷彿有一股詭異的力量,推著我去作調查,為什麼?」
被他這樣一說,淑洵也猛地驚醒,對呀,她又何嘗喜歡尋幽探秘,但為著這封信,
硬是設法把林昆南自一百多戶人家裡揪出來。
是什麼力量?
淑洵與小林都大惑不解。
過半晌,她才問:「對了,那位小姐怎麼說?」
「稱她為那位太太才對,她嫁給歐陽氏,生活很愉快,我們約會喝茶,她記得我——」
林昆南把信取出來,歐陽太太訝異的說,「什麼,仲南還保留著這些信?真虧他
的,都十年了。」
她把郵戳日期指出來給昆南看。
昆南呆若木雞。
歐陽太太笑道;「信裡也沒寫什麼,只不過是同學與同學之間的問候。」
但是這批信卻流落在不知名的空間十年之久。
「你可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林昆南問淑洵。
淑洵如入迷離境界,事情的過程她完全知道了:一個小女孩子寫信給男朋友,信不但遲了十年才到收信人的手,還寫錯地址。少女與少男在十年後都已分別組織家庭。
淑洵問:「如果當年林仲南收到這些信,他倆會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
「誰知道,也許他們會成為戀人。」
「你有沒有到郵局去查過?」
「有,你看,郵印上蓋著北角字樣,於是我到該處分局查詢。」
「結果如何?」
「服務人員一口咬定開玩笑。」
「不,不是玩笑。」
「很難叫他們相信這件事。」
「我相信。」淑洵說。
「我也相信。」
他們靜下來。
然後兩個人同時想到一件事,淑洵與林昆南同時說:「咦!」
「你先說。」
林昆南不好意思。
淑洵說:「我們雖然住在同一幢大廈裡這些日子,若不是因為這十封信,可能無緣會碰頭。」
這麼說來,整件事就是為著要使林昆南認識王淑洵?有這個可能嗎?
冥冥主宰為何要作如此安排。
連淑洵覺得有點尷尬,她站起來,伸一個懶腰。
「我想去開信箱,看看有沒有信。」
「我陪你去。」林昆南毫不猶疑地說。
信箱裡已沒有錯信。
會不會是他們的任務經已完成,因此光榮退休?
淑洵暫且把這宗神秘的事擱在一旁,與林昆南閒談起來:「你也一個人住?」
「正是。」他微笑。
他哥哥的感情生活比他活躍得多。
淑洵感喟的說:「這是一個最熱鬧也是最寂寞的城市。」
林昆南點頭同意,他到這個時候才看清楚王淑洵:白皙皮膚,高佻身段,大眼睛裡全是聰明,說話條理分明,他忍不住喜歡她,
他看看腕表,「吃飯的時間到了。」
淑洵笑道:「一起吧。」
一見如故。
淑洵真怕有人問她:你是怎麼認識林昆南的?
屆時她唯有答:是因為一些信的緣故。
你寫信給他?
不。
他寫信給你?
也不。
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王淑洵完全不能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