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亦舒
「好難聽!你將來嫁了我哥哥,你不用養別人,只養我就行了,你可不要食言。」
她風姿綽約的擺擺頭,笑了。
真看不出她吃過苦。自然,一個女孩子在外邊,衣食住行都得照顧到,還不能生病,又要做功課,談何容易,她一一做到,也就很難了。又沒有男朋友,否則也有人看顧點,這年頭,離了父母就不好。男友是講運氣的,運氣不好,不如不要,我看玫瑰的運氣並不好。
但是她不露出來,樣樣都是淡淡的,無所謂,來去都灑脫,以前的惡性子現在都轉到功課上去。年年拿第一。
她低聲的說:「我一輩子除了幾個女朋友外。並沒有可以說話的對象,說話也沒有人,更不用說訴苦了,我現在也不覺得有什麼苦,習慣得很,只是覺得不開心。」
「要開心是很難的,」我勸慰她,「你要看開點。」
「我看得很開。」她緩緩地說。
「家裡的人還是在勸你結婚?」我笑問。
「嗯,他們也不是不容我,反正就是這種腔調。」
「來,我與你出去吃飯,我請你。」
我們在外面吃了一頓飯,我送了她回去,她站在門外向我擺擺手,這些年來,她一直是瘦瘦的,也就是這樣,腰就很細,穿寬穿窄的衣服都好看。
大哥回來了,就打聽玫瑰有沒有不高興。
「沒有。」我說,「她問起了你,對你很有興趣。」
大哥有點寬慰。他問我,「你沒有說我壞話吧?」
「沒有。」我說,「怎麼會呢?不過把你那牛性子說一說,她還很欣賞的樣子。」
「真的?今天真不應該去的,悶死人。」
「受人二分四,人家叫你去,你怎好不去?」
「我們幾時再去見她?」
「要等她旅行回來,她說要去兩個星期。」
大哥說:「兩個星期,也很快就過了,下次皇帝老子叫我,都不理啦,先見了她再說。」
玫瑰走了。每到一個地方,她寄來一張明信片,也沒有字,就是一個簽名。收到第四張的時候,大哥就有點焦急,問她幾時回來。我打電話去玫瑰家問,也沒人知道。多年來玫瑰就是這樣子,說來就來了,說去就去了。沒有人敢管她,沒有人相信她在等一個有資格管她的人。
兩個星期很快的過去了,我是不寂寞的,有玩的地方,大哥很是無聊,他放開了他的書,整天就是皺著眉頭在屋子裡踱來踱去。
我只好陪他。
他說:「你去玩呀,我不要你陪。」
「近日你很浮躁。」
他笑了,「我一向這樣。」他停了一停,「玫瑰沒有回來?」
「沒有,」我說,「我去問過了,她家人也不知道。」
「真糊塗!怎麼樣也是個女孩子,就這麼放心,所謂放心,也就是不關心。」
「對於別人的家事,我們不便說,」我說,「但是他們對玫瑰,真是太放心,從她十八歲那年到了外國,就沒有人去攬事上身,也就放心了這麼些年,倒把芝麻綠豆、事不關己的事看得天大,什麼都鬧中哄哄,就冷淡玫瑰,連父母子女都講緣分,玫瑰再好,不過是招忌,她不愛留在家中,也就是這個道理,我中學與她同學,我知道。」
「什麼道理?」大哥問。
「沒有什麼。她自小孤僻,與你一樣,看見大人不瞅不睬,僵得很,一張嘴又硬,兄弟姊妹多了,自然是能說會道的佔便宜,她就比下去了,她家裡的人聰明得很,比她能幹的還有呢,她也不算稀奇了。」
大哥笑,「我認為她是個十分難得的。」
「這一下子好了,你們兩個見了面,你對玫瑰好一點,也讓她正式笑一笑。」
大哥說:「這樣的人,竟寂寞了這些年。」
三個星期了。我收到第五張卡片,她還沒有回來。
天氣開始轉壞,下著綿綿的雨,整個人都被雨水濕得軟綿綿的,不起勁。
大哥下班回來,臉色陰沉得很。
他說:「我見不到玫瑰了。」
「怎麼?」我驚問,「忽然說這種話?」
「沒緣分,不可強求。」他說,「公司派我去別處考察。」
我喜道:「那是好消息呢。」
「為什麼?」他沮喪道,「一去三個月,回來之後,她早就走了,那個時候都秋天了,我見誰去?由此可知這世界上的事,真難說得很,住在一個地方,還有人介紹,還是幾次三番的誤了事,見不得面。」
「你幾時動身?」我問。
「公司代我辦手續,快得很,三五天就好了。」
我呆呆的,「這麼說,你們也就真的緣慳一面了。」
他一聲不響的回了房間,當然一肚子的不開心,以後幾天裡也沒有說什麼話,沉沉鬱郁的。我希望他見得到玫瑰,我是真心希望他見得到。
我一天打幾個電話到玫瑰家去問。
他們家人有點不耐煩了,他們說:「小姐,玫瑰不知道幾時回來,只說這幾天,我們也不清楚,你既然是她同學,就該曉得她脾氣,她做事還與我們商量不成?還不是愛怎麼就怎麼,我們要是管得了她,也好了!」
倒說了兩車的話,又不得要領,我只好歎氣,一邊又安慰大哥,「不要緊,明年你去旅行,到了她那裡,我才介紹給你吧,」說著他的證件就出來了,忙著理行李,到底要去三個月,頗長的一段日子。
臨去的夜裡他好好的與我說了幾個鐘頭的話。
他說:「我留了張支票在這裡,你好好的照顧自己,錢不夠就兌了用。婚禮無論如何等我回來主持,不要太心急。多寫點信,我到了那邊就打電話回來。說不定到了那邊,就找朋友介紹個女孩子。結婚算了,免得你替我擔心。」他笑了。
「那不行,」我說,「自從父母去世後,就剩你一個,你要是娶個莫名其妙的人,還不如不娶,我就是喜歡你與玫瑰的驕傲,才覺得你們是很好的一對,你們倆要是妥協了,我的偶像便沒落了,最沒有意思的。」
「說了這麼久,我也並未見過你的玫瑰。」他低頭說。
「既然有這個人在,還怕見不到?」我強笑了,「你放心吧,定叫你見到她為止。」
「幾十年後?」他笑,「算了,就是這樣才好,見到了。她也許只是一個極普通的女子,還不如現在,可以維持一個好的印象。」
我也不說什麼。正如大哥說,他回來早已經夏天了,今年是無論如何見不到玫瑰啦,明年吧。
第二天早上,我陪大哥到機場去,看著他的行李進了關口,我與他喝咖啡。
他穿著燈芯絨外套長褲,一律褪色藍,白毛衣,黑皮鞋,左手手錶,右手銀鏈子,皺著眉頭抽煙。因為早,機場也沒有什麼人,幾個空中小姐一直朝他看。是的,大哥是漂亮的,可恨的玫瑰,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否則兩個人站在一起,多麼漂亮。
我歎了一口氣。大哥說他不如早點進去。
「照顧自己,知道嗎?」他摸摸我的臉。
我點點頭,看著他進去檢查護照,我就轉身走。口袋裡有幾塊美金,我想到樓下去兌,才轉到樓梯口,就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我失聲叫了出來,「玫瑰!玫瑰!」
可不是玫瑰?她提著行李,正出機場呢,被我一叫,轉過頭來。我奔上去一把抓住她。
「你這個人,怎麼現在才回來?」我氣急敗坷的說,「真給你氣死!還是說兩個星期?一個剛去,一個卻來了,這麼不巧!——慢點!慢點!跟我來,還來得及!」
我一手拉了她就走,她叫:「喂!我的行李,你怎麼了?」
我說:「行李有我賠呢!我不相信緣分是注定的,非得叫你們兩個見了面不可!」
我拉她到入境處,剛好碰見一個適才在餐廳見過的空中小姐,我央求她:「剛才與我喝咖啡的是哥哥,他漏了要緊的東西,你如果記得他樣子,就叫他出來一趟。」
那個空中小姐問我:「什麼班機?」
我說了號碼,原來正是她那班飛機,她答應幫我找,要不我把東西交給她,由她轉交也可以。
她說:「高高瘦瘦,戴銀手鐲的是不是?」
「是是,煩你叫他一下。」
「他不能出來了,只能在裡面跟你打招呼。」
「好好,煩你叫他一聲。」
空中小姐去了,很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樣子。
我心焦的等著。唉呀,裡面也有走來走去的旅客,大哥恐怕只可在十碼以外看玫瑰一眼。
玫瑰還跑得喘氣,「喂,把我拉了來見誰?」
「我哥,他才進閘去的!」
玫瑰呆一呆,「他不在這裡?到哪兒去?」
「公司派他出差呢,要多不巧就多不巧,三個月才回來!」
就說著大哥出來了,他一臉的疑問,向我打著手勢。
我指著玫瑰叫他看,他一看就明白了,隔了這麼遠就明白了,一直的點頭。玫瑰怔住了,也看著他,神態很有點激動,她終於向他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