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最後,她說:「你有一張嬰兒似的臉。」
「我是一個男人。」我補充一句,「一個規矩的男人。」
「我真喜歡你。」她說。
我吻了她的鼻尖。「我到了黑池,打電話給你。」
「真的?」她問。
「真的。」
「你不過在說笑,像你這麼樣子的男孩子,是不會認識外國人的。」
「我不是認識了你?如果你對我不好,我還會到處去詆毀你呢,說你與我睡過。」
她微笑。她不會相信我會做這種事。
火車開動著。
「你連我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她說,「而且也不問。」
「你叫什麼名字?」我溫柔的問。
「安琪。」
「安琪。」我笑了,「好名字。安琪。」
我仍然挽著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有好幾隻細小銀色的戒指。我把她的戒指把玩著。
她把其中一隻脫了下來,戴在我的尾指上。那是一隻結,很別緻的。我揚了揚手,很得意的樣子。
火車駛得飛快。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渴睡起來,我枕在她手臂上,睡著了,我們在火車上得好幾個小時呢。我已經夠累了,實在太累了,好不容易得到這麼一個機會,有一種安全感,一種莫名其妙的溫暖舒服。而且我不會過站,因為她會叫我起身。
我睡得很舒服,直到火車收票員叫我起來,「黑池!黑池!」那老頭子的聲音一聲叫。
我睜開眼睛,馬上說,「安琪,我到了。」我轉頭,「安琪?」她不在,她到洗手間去了?我到處找她,問其他的人。
收票員說:「那個金髮女孩子?她早你一站下車了。」
「什麼?」我抓住他。
「早你一站下車了。她說:到了黑池,叫你起來。」
「她走了?」我震驚。
「是的,」收票員搖搖頭,「我恐怕是的,先生。」
走了。我發著呆,走了。我摸著她給的銀戒指。
車到了黑池,我下車。火車緩緩的又開動。她走了,安琪,留下一隻戒指。我摸摸手指,留下一隻戒指,旅館費是我出的,火車票卻是她付的,兩不拖欠,她走了。
那一頭金髮。
我叫了計程車,向大學駛去。我不再疲倦。我睡夠了,但是她呢,大概做人是這樣的。我們同時誤了車,又再一同乘車回來,然後就完了。
順風
我開車子從倫敦到曼徹斯特,不過是為了向賴利教授道別。兩百哩路。但是賴利教授愛護了我三年,教導了我三年,四百哩來回算什麼呢。
賴利夫人說:「別忘了我們,常常寫信來。」
我說不會忘記。回家第一件事,是寫信給他們,然後寄一把扇子給她。她的要求很低,她要一把粉紅色的羽毛扇。她留我喝茶,吃點心,再留我喝咖啡,然後我必須走了。
晚上十二點,開四小時車,再在路上停停,回到倫敦,天該亮了。晚上開長途車的滋味不好受,寂寞陰冷,但是我不介意,我在英國已經近尾聲,再隔兩天,我人已經在家了。啊!家。
想到這裡,我興奮起來,回家,多麼美妙,到了家或許會得想念英國,但這是將來的事,理不了。
賴利夫婦送我到門口,我上了車,向他們搖手道別。
我沒有把車子直接開到公路去,我先在大學門口兜一圈子。夜了,月色很好,校園,宿舍,一幢幢的,清楚玲瓏,我歎了一口氣,再兜一圈,好好的看了它一眼。三年。我把車再兜了一圈。這次回家,不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再見。以後即使來英國,不過是路過,不過是逛一下,也不會來曼徹斯特,自然是停在倫敦。
我忍著心把車子開走了。
車子駛進公路口,我看到有一個人用搭順風車的手勢,截我的車。在英國三年,我的宗旨是自己不搭順風車,也不理這一類人,少一事好一事,免麻煩。故此我沒有停車。
但是車子駛過,一瞥問我看見一張東方面孔。
中國人?
我猶疑了。搭他吧,同胞在外國理應互相幫助,如果他是個壞人,算我倒霉,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讓人搭順風車。於是我把車子轉了彎,回頭去接他。
我把車子停下來,這時候大微微下雨了,很靜,很浪漫,除了別的車於呼嘯而過,沒有聲音。
我推開了車門。
「謝謝。」截車的人說。
「別客氣。」我說。
他上了車,抬頭看見我的臉,呆住了,他沒想到我是中國人。我看見他的臉,我也呆住了,我沒有想到她是一個女孩子,年青的東方女孩子。
她關上了車門。我開動車子,車子不可以在公路上久停。
「中國人?」我問。
「是,」她問,「你也是中國人?」
「是。」我笑笑,側頭看她一眼。
她是一個美麗蒼白秀氣的女孩子。年紀不大。剛過二十歲吧。穿著一套破粗布外套褲子,樽領毛衣,帶著只帆布袋。我很驚奇。
這樣的女孩子,深夜在公路上截陌生人的車子,不太危險了?幸虧是我,如果碰見了一個外國人,怎麼辦?
我一邊開車,一面打量她。
我發覺她右邊眼角一顆眼淚型的痣。美麗。
在曼徹斯特三年,我見遍了所有的大學的中國學生。她是誰?怎麼我沒見過她?
「抽煙?」我問。
「不,謝謝。」她的聲音有點啞。
「我去倫敦,你呢?」我問。
「太巧了,」她動動嘴角,像是想笑,但又笑不出來,她有點疲倦,「我也正去倫敦,我很幸運。」
我點點頭。四小時,我有伴了,真不壞,我運氣也好。
「你常常搭便車?」我問她,「很危險,單身女孩子,最好不要做這種事。」
她脫下了帽子,黑髮像瀑布似的流下來。
她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搭順風車。」
「這麼巧,這也是我第一次讓人上車。」我說。
「謝謝你。」
「不要謝。」
雨下得有點急。
「有點冷。」我燃著了一支煙。
路很滑,我把車子開得很小心。
「什麼使你今天出來截順風車?」我問她。
她低聲說:「我訂了旅行車,晚班的,但是錯過了車子。我在家裡等一個長途電話,電話沒有來,我等了又等,然後錯過了車。不想回家,只好截便車。危險就危險吧。」
「有朋友在倫敦等你?」我問。
「沒有。我去住青年會。我想念倫敦,只是想走一走。」
我覺得奇怪。她長得這麼好看,但她的語氣,卻是這麼煩膩、厭倦、寂寞、蒼白。她用手撥了撥頭髮,手指是雪白纖長的。美麗的女孩子。她的耳朵像一隻纖巧的貝殼,戴著一付小小的金珠耳環,金珠是十分細小的,故此也十分秀氣。
「你是學生?」我問。
「是。我念酒店管理的,荷令斯大學。」
「你喜歡這一科?」我問,「荷令斯大學很出名。」
「我喜歡讀書。不管哪一科,不管將來找不找得到工作,我只是喜歡唸書。」她向我笑笑。
那顆淚痣動了一動。
我點點頭,「很好。但是我在曼徹斯特理工學院三年,我沒有見過你,為什麼?中國同學會你怎麼不來?」
「我剛到。」她說,「才一個月。」
「難怪,我早兩個月就去了倫敦。」
「所以。」她說,又笑了一笑。
她的笑是特別的。她有濃眉,郁氣的眼睛,非常白的皮膚,直而長的黑髮,不能再特別的一個女孩子。我為什麼不早一點認識她?現在我已經要離開英國了,多可惜,我已經要離開英國了。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女朋友,只因沒有合適的。但是她……
我把車子開得相當慢,至少比應該的速度慢一點。
「你喜歡英國?」我問。
「到處都一樣,老實說,到處一樣。」她說。
「當你住久了,認識同學、朋友,一切便不一樣了。」
「希望如此。」她說。
她不介意說話,她的對白很禮貌,但是又隨和,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談得像老朋友。我很快樂。
我說:「如果你肚子餓,我們可以在二十哩外一個地方停下來,喝杯熱咖啡。我知道一間小食店。」
「好的。」她毫不猶疑的說。
我笑,「你相信我?雖然大家是中國人,但是我也可能是壞人。」我看了她一眼。
她淡淡的說:「我也可能是壞人,你不怕我?」
「別開玩笑。」我說,「怎麼可能呢?」
她靜默了。
我開著車。在公路上疾駛,不是容易的事,每一哩路都是一模一樣的,沉悶之極,如果沒有人說話,一下子就渴睡了,多危險。
「你喜歡倫敦?」我問。
「倫敦?是的。美麗的城市。我喜歡。我不大喜歡英國人。下一代還好,有的也很驕傲,破落戶作風,不過到處一樣,人也一樣。」她的語氣裡有一種無所謂,無可奈何,落寞之情逼人而來。
女孩子快樂的時候是美麗,哀傷的時候也好看,我必需承認她此刻的神情深深的吸引了我。她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著,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真正笑起來是怎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