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亦舒
我點點頭。「他可痛苦?」我轉過頭問。
「醫生盡了力。」
「他清醒嗎?」
「昏迷的。」
「他知道要去了嗎?」我問。
「他知道了三個月了。」
「可是哪一刻呢?」
「不知道。但是在那之前有一段清醒的時間,叫我們把這個給你。他並沒有遺物,只有一條金鏈子,有一隻十字架,也說給你,我們都消了毒,在這信封裡。」她走到文件櫃子前,取出一個信封。
她交給我,我接過了。
一隻十字架,很漂亮的一隻十字架,我馬上戴上了。
護士說:「一隻漂亮的十字架。」
「是的。」我說。
可是還有一封信,我拆開了,裡面卻是我自己的字跡,是那一日他叫我為他寫的信,一開頭說:親愛的……我把信放進口袋裡。他叫我寫了這封信給我。
「他被火葬了嗎?」我問。
「嗯。」護士說。
我又點點頭,放下了花,「你能用這花嗎?本來是給他的。」
「可以,孩子們的病房,正需要這麼好看的花呢,春天彷彿要到了。」護士笑著,拿著花走了。
他沒有活過春天,也沒有活到二十三歲。
醫院的走廊裡一塵不染。以後我少一個說話的人了。醫院裡說句話也會引起交蕩的回音。以後我不再來了。他還是一個年輕的孩子呢。一個年輕的孩子。
我只曉得他是死了。我緩緩的走出醫院。
在大門外,一輛冰淇淋車子奏著音樂,緩緩的駛過。
護士小姐的腳步急促地追上來,「小姐!小姐!請留步。」
我轉頭,「是!」
「小姐!」她一臉的笑,「我把花送到孩子們那裡去,說是一位中國小姐捐贈的,他們沒見過中國人,都吵著要見你呢。」
「是嗎?」
「小姐,你如果有空,到兒童病房來一下好嗎?這些孩子們,很久沒看到他們的笑臉了。」她說,「你會令他們很高興的,小姐。」
我站住了,遲疑了一刻,「他們都……病得很厲害?」
「不病,怎麼會迸醫院來呢?」護士笑,「你一向是好心的,這一次,算幫我一個私人的忙,你會喜歡他們的,他們自十歲至十五歲不等。」
我只想了一想。「好吧。」
「謝謝你,好像天使一樣。」護士微笑。
有人也這麼說過,是湯姆,當他還活著的時候。
「兒童病房在哪裡?」我問。
「在這邊,請過來。」
我跟在她身後走,我們的腳步在地板上發出響亮的聲音,有節奏的,愉快的,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一一的確是一點事都沒有發生嘛,太陽照升著,花照開著,春天照常來臨,有什麼分別呢?
護士推開了兒童病房的門,我聽到一大堆孩子的喧嘩聲,我走進去,坐下,孩子們圍上來,我微笑,我想這快成為我的職業了。
我跟孩子們說故事,講笑話,他們都顯得很開心,我摸著他們的頭,我說著我的話,怎麼可以這樣自然呢?我自己也不曉得,我甚至說了一個中國童話。
他們是一群可愛的孩子,我不否認。
我到公園將近關門的時候才走。
走過公園的時候,天空是一種灰色的藍,仍然很晴朗,我低下頭,看見胸前,湯姆所贈的十字架。我覺得我應該是哭的,於是我的眼淚緩緩的流下來,流下來。我不十分清楚在天之靈這些事,我不清楚,但他是一個勇敢的人,無可否認,他是一個勇敢的人。
到了宿舍,我脫了大衣,好好的暖和了身子,看著自己的手,自己的腳,忽然之間愛惜起自己來,我緩緩的摸著自己的臉——活著總是好的,生命是寶貴的,但凡失去了再也得不回來的東西,總是最寶貴的。
我睡在床上想,下星期三,我還要去醫院,因為他們在等我,那些孩子很歡迎我。為什麼不呢?如果我可以使他們高興一點,為什麼不呢?而且我的時間也不多了,醫生告訴我,我的白血球越來越多,他們沒有辦法克服,如果過了春季還是如此,我也得進醫院了,是的,我也是一個病人,我也患了稀奇古怪的不治之症,我想我距離那個時間,也不很遠了,趁現在還有一點時間,我要做一些令自己高興的事,令別人高興的事。
旅程
我做空中服務員,或是空中侍應生,已經一年了。大家都說男人做這種職業不大好,我也相信。開頭在中學畢業,以為在飛機上來來往往,至少可以免費游游地方,見識因此大廣,但是做了一年,發覺工作艱苦,乏味,到了一個新城市,累都累死了,哪裡還逛得動,坐飛機釘在座位上不動已經夠辛苦,何況還得走來走去不停的服侍客人,一年足夠我轉行了。惟有讀書高,難得倫敦大學肯收我,我在那裡報了名,所以,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的飛行了。
這班機從倫敦回香港,七四七,專門接學生的生意,七月三號,正是回家渡暑假的好日子,大半都是香港來的學生,或是唱歌,或是談笑,我很羨慕這樣的青春,無憂無慮,唯一要擔心的不過是考試。
有一個女孩子,她一上飛機我就開始注意她。決不是我色迷迷——飛機上美麗的女客多得很,而是她真是夠派頭,一個人居然有三個人陪,三個都是男孩子。
那三個男孩子爭著服侍她,她卻一付愛理不理的樣子,極逗的,不但我注意她,其他的客人、空中小姐,都覺得好笑,朝他們看。
一上飛機,她朝前面走,把座位卡遞給我,後面那三個男的便開始吵嘴,要坐她身邊,她回頭狠狠地每人給一個白眼,他們總算不響了。
我讓她坐窗口。三個男生馬上搶過去,她站起來,他們嚇一跳,其中兩個委委屈屈坐到後面去,那個幸運者像撿到金子似的。
我忍不住笑。
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一臉的尷尬、浮躁,雙頰紅紅,恐怕是既怒且羞,激成這樣的,她氣鼓鼓的坐著,兩手疊在胸前,不出聲。她倒沒有引以為榮,顧盼生姿,照說一個女孩子,有三個男同學陪著回香港,還真不容易,哦,忘了提,一個還是洋人呢!
但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高、豐滿,身材之好之動人,實在一流,剪著短短的童花頭,漆黑的頭髮,五官俱是圓圓的,尤其是一雙眼睛,閃亮動人。薄薄的T恤裡沒有內衣,一條破牛仔褲,幾隻銀手鐲,一隻手錶倒是白金的,很懂打扮。
我第二次走過她那裡,她輕輕的叫了我一聲,我聽見了,還來不及俯身下去問她要什麼,她身邊那個男的就大聲喝我:"叫你呢!"又轉過頭去低聲下氣問她:"要什麼?明珠。"
真多餘,我一點也不生氣,只是可憐他。
果然,這個叫明珠的女孩子睬也不睬他,只管跟我說:"請你拿一罐橘子汁給我,對不起,謝謝你。"
我說了聲好,便去那橘子汁給她,還沒走到她那裡,後邊的那個男孩子就獻慇勤,搶著來拿,我看著她,她急了,一邊罵:"死相!"
她鼻上佈滿汗珠,有一種青春的誘惑,是有生命色彩的青春,我歎一口氣:難怪這幾個男人如蒼蠅見了蜜糖,確也怪不得他們呢!
過了四個鐘頭,前座那個男人跟後面的調位置——恐怕是約好的,那種窮凶極惡的樣子,使幾個老太太猛搖頭。我聽見明珠說:"把護照還給我,我才不要你們替我收著!把化妝箱也還來,還有我的帽子,快快!"我又笑了。班班飛機鬧這種笑話,倒也解悶。
入夜後不是我當班,換了空中小姐。我躲在後座休息,看著幾本時事雜誌。飛機上每個人都很太平,就是那三個男的多嚕嗦,一會兒要茶,一會兒要水,都是為明珠,那明珠索性拿一張報紙蓋著臉,好歹不理。
我看看表,幾乎二十四小時的飛機,我還可以憩憩,隔一會又得起來苦幹了。
才閉上眼,就有個聲音輕輕地在我耳邊響起:"對不起。"
我張開眼,是這個叫明珠的女孩子,我詫異,"你要什麼?小姐。"
"不不,"她盡量壓低了聲音,"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了你休息,我很明白,你不會瞭解我的情況,唉,你身邊有個空位置,可否讓我坐?"
我更詫異了,"你自己那位子有什麼不好?這裡是職員休息的。"
"讓我坐,好不好?"她懇求著。她蹲在地毯上,眼睛圓得像貓。
我說:"好呀——"
她馬上鬆一口氣,縮到我裡面去坐著,喃喃的歎:"感謝上帝!"手覆在額角上。
我笑了,我明白她是在躲避那三個男的。
我輕輕遞一張薄毯子給她,她接過了,給我一個微笑。
我這福氣從天而降,人家輪也輪不到,搶也搶不著,她卻跟來陪我坐。
她問:"有沒有止痛藥?我頭痛得緊!"
我隨身帶著,便給她兩顆,順便倒一杯水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