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她成功了我沒有

第15頁 文 / 亦舒

    過了兩日,莫利堅通知勁珊:「有消息了,你方便的話,請來一次。」

    勁珊立刻趕往電視台,這次,有兩個記者也在莫利堅的辦公室。

    「這位是陳鈞全,那位是麥秀琳,你們均在那場戰爭結束後才出生,應無代溝。」

    小陳開門見山,「余小姐,我們查過你祖父余志明的紀錄,事發當日的日期如下,地點是東亞區汶麗村。」

    他把記錄交到勁珊手上。

    「的碓有敵人陣亡。」

    勁珊問:「叫什麼名字?」

    小陳搖頭,「沒有人知道。」

    莫利堅說,「我們已托行家在汶麗村附近市鎮的報章上刊登尋人敘事。」

    勁珊說:「事隔多年了。」

    「最近去過東亞的人說,那崟變化不大,尤其是鄉村,居民極少遷徙,希望那小女孩還在。」

    「應該有什麼年紀?」

    「比你大一點,她會記得這張照片,以及相中的男子。」

    「謝謝你們幫忙。」

    麥秀琳忽然說:「那是一場戰爭,余小姐,希望你對祖父不要改觀。」

    勁珊答:「我明白。」

    她離開電視台。

    小陳說:「殘酷的戰爭。」

    「到了第二三代,恩怨尚未結束。」

    莫利堅說:「追蹤這個故事,把來龍去脈搞清楚,相信會吸引到觀眾。」

    「莫你只想到收視率。」

    「是,我市儈,否則的話,怎樣生存?」

    勁珊聽不到這番話,她回到小小雜貨店內等消息。

    那幀小小照片,被放大了─刊登在當地的報紙上,六個月內,一共刊登過三次,沒有消息。

    照片下角用當地諾文及英文寫看:「尋人,任何人士認得照片內男子及女孩,請聯絡以下號碼、薄酬。」

    舊報紙流落在小販手中,用來包蔬菜、肉食、糖果。

    一日,一個中年婦女買了一包梨子探親,她姑母住在汶麗村。

    水果攤開來,赫然是那張照片,那老人一看,愣住─叫出來:「是阮文華!」

    照片中男子,總算有了名字。

    中年女子驚問:「你認得相片中人?」

    「是,大家都見過這張照片,在鄉村,當年拍照是極之難得的事,阮臨出征前,特地到照相館與女兒合照留念,照片共印了兩張,父女各執一幀,他第一天出去,就沒有再回來。」

    「女孩呢?」

    「女孩叫阮氏業,十年前搬往別處去了。」

    「呵,我們趕快通知報館。」

    「你連去。」

    勁珊很快得到了消息。

    陳鈞全撥電話給她,「那相中人有了姓名。」

    呵,真有其人,勁珊忽然落下淚來。

    「你哭了?」

    「沒有,請說下去。」

    「我可以來看你嗎?」

    「當然,」勁珊把店名及地址告訴他。

    廿分鐘後陳鈞全就駕駛一輛吉甫車前來。

    他一坐下就說:「那阮文華本來是名小學教師,他是軍中前哨,與你祖父在叢林相遇,彼此躊躇,是否應該開槍呢?明明同是黃皮膚。」

    勁珊不出聲。

    「那小女孩,叫阮氐業,據說早些時候搬了家,還沒下落。」

    勁珊歎口氣。

    在太平時代,兩人偶遇,可能有共同話題,成為朋友。

    「他不該在那個時候在那片樹林中出現。」

    勁珊做一杯咖啡給小陳。

    「老總想做大這件新聞。」

    「什麼?」

    「他打算派人去東亞尋找阮氏業,你要是願意出鏡,電視台可以提供旅費及食宿。」

    勁珊吃驚,「不,祖父大抵不想渲染此事。」

    「這是今日傳媒辦事方式,投資人力物力,當然想得到最佳回報。」

    勁珊猶疑。

    「你也一起來吧,電視台手法一定叫你滿意。憑你個人力量,怎樣找得到她。」

    祖父的遺願……

    勁珊點點頭。

    陳鈞全說:「我負責采請,阿琳做攝錄,你,你算是領隊吧。」

    隨行還有司機與翻譯,兩輛吉甫車,以及最新裝備,人強馬壯。

    他說得對,真不是個人能力可以做得到。

    他們在比較涼爽的秋季出發。

    可是到了那邊,仍覺潮熱不安。

    勁珊像是驀然進入祖父當年世界,那一年,他只比現在的她大一點點吧。

    她看到古舊歐升式建築物,有些居民還會請法語,不知名的食物美味可口,麥秀琳吃多了,腸胃不舒服,需延遲一日出發到鄉村。

    終於起程,陳鈞全的左小腿突被一種昆蟲嚙咬,留下一串既痛又癢的水泡。

    還沒開始,已成傷兵,不禁叫苦。

    勁珊不出聲,靜靜與翻譯到附近藥店尋找草藥,回來替小陳敷上。

    痕癢即止,小陳無限歡喜。

    車子離開城鎮,往郊外駛去,只見郁蔥蔥熱帶雨林,一望無際茂密碧綠,景色奇佳,一點也不像是戰場,大地的炮火瘡疤早已癒合。

    小路僅容一車通過,有時,吉甫車需涉水而過,小徑兩旁,正是稻田。

    三個年輕人不嫌其煩,逐家逐戶拿著照片訪問。

    他們終於到達汶麗村。

    那個老人在門口等他們。

    勁珊放下一些禮物,問清楚她的確認得阮氏父女。

    「可知搬到什麼地方?」

    「聽說是距離這裹不遠的泯村。」

    翻譯說:「約八小時車程。」

    他攤開地圖,把泯村指出來。

    小陳點點頭。

    他們在吉甫車內度宿。

    不怕得罪講一句,車內設備比無水電供應的民居舒服多了。

    阿琳得了上次教訓,只敢吃乾糧及礦泉水,小陳忙把圖像及資料傳真返電視台。

    有村中小孩輕輕走過來想看電視。

    勁珊招呼他們坐下,接上天線,播放動畫片給他們欣賞,一下子聚集了十多個孩童。

    麥秀琳笑,「立刻受精神染污。」

    雖然這樣說,卻掏出糖果給他們吃。

    入夜,她倆取出睡袋─在車廂裡睡覺。

    「請鎖上車窗車門。」

    阿琳又笑,「放心,比在大都會安全得多。」

    這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他們往泯村出發。

    勁珊有點緊張。

    小陳說:「若果見不到阮氏,這次辛勞就吃白果了。」

    車子駛了八小時,幸虧早已儲備足夠汽油。

    小陳不停吃水果,阿琳則喝咖啡,司機聽搖滾樂,翻譯看風景。

    沿途看見一個市集,阿琳停下買了一些紀念品。

    她送勁珊一隻銀手鐲。

    勁珊知道她這次是代表祖父來探詁舊友。

    是朋友嗎?當然是,廿多年來,他藏著阮氏父女的照片。

    阮氏會原諒他們嗎?

    他們也是敵人。

    吉甫車向前駛去,沿路有村民出來看熱鬧。

    終於到達泯村。

    短短幾日問,勁珊的球鞋已穿得破舊,幾乎踏破鐵鞋。

    他們逐家採訪,消息很快傳開。

    「是,這是阮氏業幼時與父親所拍攝照片,她一直珍重地放在客廳中央。」

    「阮氏住在村尾第四間屋,有豬欄那座。」

    「阮氏已經結婚,女兒也有照片中的她那樣大了。」

    「你們這幫人是誰?為什麼找她?」

    勁珊不出聲。

    這可怎麼回答呢。

    他們一步步走到村屋面前,屋子簡陋,同想像中一樣。

    他們聽到犬吠、雞啼、豬叫,還有孩子嬉戲的聲音,這樣樸素的士後也不是不前快的吧。

    勁珊看到了一個七八歲小女孩,本來在踢石子,看到陌生人;站定了。

    勁珊問:「你叫什麼名宇?」

    她激動得鼻子發酸。

    「陳玉。」

    「你好,請問,你媽媽在家嗎?」

    麥秀琳把她們會面過程全部拍攝下來。

    有人迎出來。那是一個高大強壯的婦女,年紀不大,但是因為風吹雨打,缺乏保養─皮膚犁黑粗糙,她懷疑地看看陌生人。

    「找誰?」

    「阮女士?」

    「我是,有什麼事嗎?」

    終於看到了,勁珊低下頭,「對不起,」她代祖父致歉,「我來遲了。」已經淚如泉湧。

    阮氏卻不知道相貌娟秀的陌生少女為何痛哭失聲。

    小陳問:「阮女士,我們可以進屋來慢慢說清楚嗎?」

    翻譯臉色慎重,低聲與阮氏說了幾句。

    阮氏招呼他們進屋。

    這時,屋外站滿看熱鬧的鄰居。

    一進門,勁珊便看到同一幀照片。

    照片下供奉著水果。

    勁珊鞠一個躬,輕輕坐下。

    她自手袋中取出另一張照片。

    阮氏一看,叫出來:「你是誰,你怎麼會有這張照片?」

    這時,翻譯輕輕對阮氏訴說因由。

    只見她堅毅的面孔漸漸軟化,開始是錯愕、驚詻,接著是憤怒、不忿,跟住,只剩下悲哀,她拭去眼淚,看看勁珊。

    那不是一雙美目,但是,眼睛內有真摯感情。

    勁珊也凝視她,盼望原請的神情畢露。

    陋室內一片靜寂。

    終於,阮氏開口了:「不關你的事。」

    「不,是我祖父。」

    「那是一場戰爭。」

    勁珊沒想到她會那樣諒解,她竟擁有那樣高貴的心靈。

    勁珊想握住她的手,又怕她丕鬲興,終於冒昧地伸出手去。

    一雙粗糙下田工作的手握住勁珊的手。

    勁珊忍不住流下淚來。

    一看,司機、翻譯,以及小陳阿琳都淚盈於睫。

    阮氏的小女兒前來拉一拉母親衣角。

    「媽媽,什麼事,為什麼流淚?」

    阮氏坐下來,輕輕說:「我們天天等他回來,一直以為他忽然會在門角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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