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亦舒
大哥白大嫂一眼,「你看你,自尋煩惱。」大哥的口頭禪是「你看你」。
我在以後的幾個禮拜內,一直不放過大嫂,死求活求,輕聲哀求,差些兒沒跪下來。
大哥罵我:「廿二歲的人了,大學畢業生,還盲目崇拜偶像,真丟臉。」
我不管,我佩服莫天地的才華,這種崇拜與小女孩迷歌星明星是有點分別的。
大嫂實在給我煩得沒法子,答應替我找機會。
我歡呼雀躍,一直睡不著。
莫天地會是怎麼樣子的人?他的文字那麼俏皮辛辣幽默,想像力那麼豐富,寫作技巧那麼流利,我愛煞了他。
他一定是個有氣質的人,高高瘦瘦,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嘴角……
嘩!我真的沒有辦法睡得著。
過了很久,大嫂那邊終於有消息了。
她說:「星期六下午,麗晶茶座。」
「真的?」我一陣暈眩。
「且慢高興,我約的是莫天真。」
「誰是莫天真?」我瞠目。
「你那偶像的妹妹。」
「什麼?」我責問,「那麼莫天地呢?」
這個時候大哥又插聲說:「你看你,現在沒完沒了,我問你到什麼地方去變一個莫天地出來給她!」
大嫂說:「你見了莫小姐,自己求她好了。」
「我?」我指著鼻子。
大嫂推我一下,「要見偶像,面皮只好老一老。」
「好!好!」我滿口答應。
大哥在一旁很諷刺的說:「你瞧你瞧,用這種勇氣來干革命,一定成功。」
我不管他。
星期六下午我準時到茶座,多怕她倆不來。
等足二十分鐘,大嫂與莫小姐終於珊珊來遲,出現在門口,我連忙舉起手打招呼。
大家坐定了。思量半晌,我開口說明我的希望。
大嫂說,「她喜歡莫天地的作品,真有十年八年歷史,那些小說,她都背得出來。」
莫小姐說,「我哥哥的確是有些讀者的。」
「可不可以讓我見他一次?」
莫小姐笑,「講出來沒有人相信,我自己也不大見得到他,他生活方式很低調,又不愛出鋒頭或是到處避,換言之,為人挺孤僻的。」
「破一次例也不行嗎?」我整個身子探出去。
「我問問看。」莫小姐說。
「問一問,」大嫂笑,「小利也夠苦心的。」
莫小姐說:「其實,看他的作品也夠了。」
我狐疑,怎麼,他不是一個英俊的人嗎?
「很多時候,作品與真人是一段距離的。」
「怎麼?」我問:「他有什麼怪僻?」
「我的意見是,」莫小姐笑,「不一定要見到偶像。」
大嫂說:「他們年輕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他們做事一味夠徹底,不喜歡留想像餘地。」
我不出聲。
莫小姐說:「越來越少人懂得含蓄之道了。」
我忍不住說:「無論如何,我希望見到他。」
「我替你想一想。」她終於答應。
跟著的幾天我垂頭喪氣。
「怎麼?人家不是已經答應你了嗎?為什麼仍然悶悶不樂?」
「那位莫小姐太含蓄了,什麼叫做『想一想』?沒有什麼好想的。莫天地明明是她兄弟,現在看起來,希望不大,中國人推塘人最有一手。」
「看你說話,真是語無倫次。」大哥說。
大嫂說:「那也未必,想來是因為他讀者多,如果每個人都要見過,沒有時間,可說,成年人身邊的瑣事很困身,千頭萬緒,也許他沒有心情見讀者。」
我啼笑皆非,「我也是成年人。」
「你怎麼一樣?得天獨厚,住在家中,什麼也不必理,獨自出來生活,要管的瑣事是極多的。」
那麼說來,他竟勻不出時間來見我了?
沒法子,我只好再把他的小說從看一次。
在我的想像中,他應是略帶孤僻的一個人,我知道他還沒有結婚,三十五六年紀,有一個比較談得來的女朋友,她在大學教書……
這些消息,陸陸續續,都在報上其他作者寫到他的時候所看到,日積月累,我知道關於他的事,實在不算少。
他的生活很樸素,只是喜歡音樂,藏有許多唱片。
他沒有太多的朋友,不喜到人多的地方去。
我沒有見過他的照片,他很少有照片公開登在報上,據說非常早期的時候有,現在沒有了。
他喜歡白色。
歐洲最喜歡的城市是巴黎。
認為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地下鐵路。
喜歡孩子,但不喜生孩子。
曾經有人批評他人緣壞。
曾在英國留學四年。
除了寫作之外,有一盤小生意。
時常說的話──「誰理呢」,「交稿必需準時」,「一分天才,九分努力」,「失敗乃悲傷之母」等等……都叫人回味半晌。換句話說,他值得佩服。
而且他很斯文,稿子裡的人物都是上流的,從來不含黃色意味。
我並沒有什麼私心,想霸佔他或是什麼的,我只是想見他,與他好好說上幾句話。
「照片,至少可以給我一張照片。」
大嫂說:「好,我同你問問看。」
稍後她說:「莫天地說他沒有照片。」
「我不相信。」
「他又不是電影明星,不方便把照片送人。」
我歎息。
真是固執有性格的一個人。
「替我的書籤名。」
大哥大叫一聲,「你煩不煩,有完沒有?」
我吐吐舌頭。
我特地買了一套莫天地的新書,叫他簽上下款。
三十多本書,重得不得了,我托大嫂抬了去。
足足過了一個月才抬回來,雖然時間上久了一點,但是我仍然心滿意足。
他的字很普通,並不見特色,但我仍然珍惜。
上面寫著:查小利指正,莫天地。與一個日子。
這是最好的紀念品。
我心嚮往之,希望從此他對我的名字會有記憶。
我把簽名與朋友共賞,他們都說:這是非常難得的,因為莫天地根本不來這一套。
「並且,」他們說:「他好像要轉行了。」
「什麼?」我如聽到晴天霹靂,「轉行?轉行做什麼?」
「做生意。」
「他做什麼生意?」
「你不知道?人家一向有設計師文憑,轉行做設計。」
「什麼?那他不再寫小說了?」
「現在他的產品已經減少很多。」
「那以後怎麼辦?」我失望的說:「我看什麼?」
「你可以看諾貝爾獎得主的文章呀!」
「我不要看,如果我要學習,我會到大學進修,我並不要做一個偉人,再說,寫諾貝爾的或許是偉人,看的又算什麼呢?我一拿起那種書籍,馬上打瞌睡。」
「太沒出息了。」
「對,讓我做一個沒有出息的人吧。」我笑,「快告訴我莫天地設計的是什麼?」
「室內裝修。」
啊。
他那麼喜歡白色,所設計的屋子一定是全白的,優雅的,美麗的,背山面海。
大嫂說:「小利,所以說你不懂事,替人家攪設計是要尊重主顧的意思,你以為是自己住?即使客人要一個鴛鴦七彩的臥室,天花板鑲鏡子,也只好替他們做。」
我緊握拳頭,「不會的,莫天地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會接這樣的工作來做。」
大嫂既好氣又好笑,「對,莫天地連飯都不要吃,他是得了道的神仙。」
「不,他不會為五斗米而折腰。」
「他既然是人,就離不了俗例。」
「不!」我很傷感。
見他們把他傳得這樣,我不相信這些話,我可以肯定莫天地在任何環境之內都是超然的。
他們不應破壞他的形像。
人要吃飯是事實,但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我相信莫天地會很妥當地處理生活上的細節。
但是為什麼莫小姐還不幫我安排見一見莫天地呢?
唉,我都不好意思再催了。
大嫂知情識趣的問:「怎麼,莫小姐還沒同你聯絡?」
我搖搖頭。
「莫天地聽說到歐洲去了。」
「是嗎?為什麼報上沒斷稿?」
「他一向很有職業道德,存稿很多,三兩個月根本不成問題。」
「啊,原來是這樣。他到歐洲什麼地方去?不是康城吧?幾乎每個人都跑到康城影展去了,回來寫了一大堆雜記,一下子又說看到了大島渚不然就瞥見大衛寶兒的影子,彷彿這些外國人都是一見發財,他們如揀了金子仙,真小家子氣得叫人傷心。」
「彷彿去的是希臘,我不清楚。」
「什麼時候回來?」
「我總不好意思天天去打聽。」
唉。
「小利,也許真的聞名不如見面。」
「那我也得見一見,好死了這條心。」
「這就不對了,就算他的外表不如你想像中的那麼好,你也不應該失望,小說管小說,人是人。」
我說:「庸俗淺見的人寫不出好小說。」
「那就是了,你應當放心了?」
我就是不放心。
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我會為一個陌生人這樣掛心。
但是莫天地不是陌生人,我認識他已經有十多年,他的思路發展我完全可以掌握得到。
我們這些有誠意的讀者,全是他的知己。
不不,絕對不是陌生人。
有時候做夢,見到莫小姐帶我到一座白色的大廈去,裝修得美奐美輪,一進門,看見屋主人,卻是一個又矮又胖,神情猥瑣的禿頭男人,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垂涎欲滴的樣子,而自稱是莫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