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亦舒
他漸漸發抖。
「你害怕?」
他問:「你呢?」
「我反正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我倒真是豁出去了。」
「那麼你先吃。」
我也不與他多說,打開瓶子,傾倒出白色的藥丸,就往嘴裡一塞,用開水服下。
我想到以後的事,但覺渺茫,涼氣上心頭,有點害怕,又有點痛快。
我怔怔的看看約瑟,眼淚流下來。
「采玲,我對你不起。」他抓著我的手臂。
我倒出半杯酒,灌下喉嚨,嗆咳起來。
「別喝了,別喝了。」
我辣得不住咳嗽。
「采玲,都是騙你的,騙你的。」他急道。
「騙我?騙我死了,你好脫身?」我迷迷糊糊。
「不,采玲,這些不是安眠藥!」
「是什麼?」
「是嬰兒消化片。」
「什麼?」我似乎又清醒一點,啼笑皆非。
「我只怕你對我不是真心,采玲,現在我知道了,采玲,我們可以等,就聽從爸媽的意見,多等三兩年,等一切條件比較優越的時候,才談婚事吧。」
「呵。」我呆木的答,酒精是真的酒精,漸漸上頭。
我身子搖兩搖。
約瑟說:「采玲,現在你不必兩邊做人難了。」
我「咚」的一聲倒在地下,不省人事。
我是醉倒的,乘機熟睡不醒,據說母親把父親自醫院接出來回到家中,嚇一大跳,後來才明白是醉酒,當然對約瑟很不滿意,但是也沒說什麼。
醒來的時候紅日當頭,我只覺一陣噁心,頭疼若裂。
母親問:「肚子餓了沒有?起來喝些粥水,反正你爹這兩天也吃粥。」
我也不覺得餓,只覺腳軟。
想到服藥的情況,簡直似隔世為人。
如果是真藥,就回不轉來了。
「你爸只需要休養,他很快就會康復。」
我點點頭。
母親歎口氣,「你跟裘約瑟兩個,到底打算怎麼樣呢?」
「啊我們?」我低下頭,「一切推後,過幾年再說。」
「可是你又喝醉又哭鬧的……」
「以後不會了,我們已經有瞭解。」
「真的?」母親的臉容也非常憔悴。
如今養育孩子也不簡單,她的心理負擔我明白。
我喃喃的說:「過一兩年吧。」
媽媽露出安慰的神色。大概認為過兩年我們便會淡下來。誰說不足呢,年輕人的愛一向不為人重視,如暴風雨般,一剎那來臨,一剎時雨過天青。
爸媽也曾經年輕過,他們也一定經歷過那麼一兩段,然而他們也都早已忘卻,也許若干年後,當我想起今日,我會覺得荒謬。
但在此刻,約瑟還是最重要的角色,我愛他,他愛我,我們打算結婚。
「采玲,」媽媽說:「一時衝動鑄成錯誤,這種事我們見得多,如今你的決定是明智之舉,將來你就明白。」
我明不明白毫不足惜,如今我已學了最重要的一課:我們活在這世界上,不是想什麼便可以得到什麼,以前我們實在太天真。
約瑟與我在暑假過後,仍然升學,我們有空便在一起,雖然不能結婚,但雙方家長並沒有反對我們見面,所以也仍然生活愉快。
我們自幼稚末至成熟,還需要一大段日子。
一大段時日。
一個小夢
我叫王家明,廿歲。上星期畢業回來,爸叫我在他公司裡學習,我每天聽爸的話,去上班下班。有一天,爸對我說:「有一份重要的文件,你替我送到太陽道二號去,很重要的。」我記得我當時笑說:「爸,我幾時變成信差了?」
爸白我一眼,嚇得我只好乖乖的把那包東西送到太陽道去。太陽道是這裡數一數二的高貴住宅區,這個客人,大概是爸的大主顧,姓陳。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
我一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我是傍晚到太陽道二號的,開了我那輛小車子。
天氣很冷。這樣低的溫度,實在是很難受的,我把車子泊好,拿著文件,到二號去按門鈴。
二號是一幢美麗的大洋房,我看得見長窗裡面有微微的燈光透出來。這座房子是咖啡與白兩色的。
主人很有眼光,我想,大多數富翁都不會花錢,這主人大概足個例外,在今天,造這樣的所房子再加上裝修,實在吃不消。
隔了很久,才有人出來應們。
我覺得很冷,搓了搓手。
來開門的是個男人,顯然是男管家。這裡用男管家的人不多,我又吃了一驚,這樣的派頭,才是真正的派頭。
我說:「我姓王,五代公司來的,找陳先生。」
「請進來。」男管家說。
一踏進屋子,一陣暖氣使我鬆弛下來,我脫了外套,一個女傭人馬上替我接了過去。我實在有點驚異,這樣的待遇,是我一生未曾碰到過的。我的意思是,我的家裡也不算是普通的了,一般的享受,也看到過一點,但是來到陳家,我完全有一種小巫見大巫的感覺。
他們整間屋子的光線很暗,我在候客室裡等了五分鐘,喝著茶,打量看他們家裡的一切。
然後那個制服筆挺的管家來跟我說:「太太請你,請跟我來。」
「陳先生呢?」我問。
「陳先生下午到別處去了,下星期才回來,你的文件交給陳太太也是一樣的。」
「好好。」我應著。
我跟著他到一間房間,他替我推開了門,然後請我進去,他在我身後關好了門。
房間很大,有一張桌球檯子,鋪滿綠色的呢毯,只有一盞吊燈,射在這張大桌子上,有一個人在玩桌球。
燈光很暗,我隔了一會兒才看清楚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年紀不大的女人,陳先生我是見過的,已經五十多歲了,但如果這是他的太太,實在是太年輕了一點,她頂多也只有廿六七歲,而且長得真美。
她在玩球,拿著一枝球捧,清脆地把球打出去。
見到了我,她點點頭。
我趨前一步,說:「我父親叫我把文件帶來了。」
她示意我把文件放下,然後又把一個球打進洞裡。
她有一張這樣美的臉,濃妝但是一點不俗氣,皮膚是雪白的,耳朵上戴看大顆的鑽石與綠寶石耳環,淡淡的光芒映在臉頰旁。她似乎很專心打桌球,看也不看我一眼。
不過無論怎麼樣,就是被她吸引住了。
把文件放下之後,我好像沒有什麼留下來的藉口了。於是我說:「陳太太,我走了。」
她忽然抬起頭來,點了一點,那雙眼睛,是攝魂勾魄的好看,黑白分明,又有點怨毒,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睛。
今天真是奇怪,進了這樣的一間屋子,看到了這樣的一個女人,一切都很神秘的樣子。
我退出那間房的時候,男管家照舊為我開門,送我出去,我慢慢的開看小車子回家。
到了家,我跟爸說:「陳先生不在家,但他太太在。」
爸說:「喔!我知道了,東西交給她,都是一樣的。」
「陳太太很年輕。」我說。
「是,」爸笑著,「大家都有這個感覺。老陳前年出去做生意,回來就多了這個太太。當時誰都感到驚奇,不過做朋友的總不能說太多。」
「這位陳太太沒人知道她的來歷?」
「沒有。可是婚姻也持續了兩年,老陳不是不知道這是他金錢的好處,但是人老了,花一點又有什麼不好。」爸很感慨的說。
但是他沒有看見,這個老陳的妻子,在晚飯的時候,一個人躲在暗暗的大房間裡打桌球。
她化好了妝,梳好了頭,一個人在打桌球。
我整個晚上都想她。
做一個老頭子的妻子,不是簡單的事。老頭子只有錢,但是寂寞歸寂寞。她有一雙這樣奇怪的眼睛,裡面有很多不滿,我同情她。
她與她那副閃光的耳環,整夜都在我夢裡出現。
然後第二次看見她的時候,我已經愛上她了。
隔了一個禮拜,陳先生回來了,請爸爸與我去吃晚飯。
她穿一件玫瑰紅的絲絨旗袍,一樣的髮型,一樣的化妝,一樣的神情。她不愛說話,冷得像一塊冰。陳家整間屋子是暖呼呼的,陳太太的旗袍沒有袖子,兩條手臂,白得像象牙。
我整晚凝視她。
以前我喜歡膚色健康的女孩子,活潑天真的女孩子,坦白可愛的女孩子,陳太太完全不是這一類型,但是我愛上了她。無法把她從我腦海裡剔去。
當我與爸臨走的時候,她向我笑了一笑。
她的牙齒,邊邊有兩隻稍嫌不太整齊,但這不是什麼缺點。我向她握手道別。她的手,軟得像海棉一樣。身上的香水,微微的傳過來。那副鑽石耳環,似乎是她心愛的,還是懸在她的耳下。
又是一夜無法成眠。
我見她的機會,漸漸多了起來。陳先生覺得爸是個可靠的人,很樂意與爸來往,他也喜歡我,常常叫我去玩。
我並不怎麼討厭陳先生,正如爸說,他是一個寂寞的老頭子,花錢買一點樂趣,不是他的過錯,只是他與他的妻子站在一塊,我就覺得他醜陋,他的皮膚打折,他的頭髮已經雪白,他的背部有些佝僂,都證明他實在是個老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