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亦舒
「完全沒有。」我說:「我很抱歉。」
爹問:「是因為有另外一個女孩?」
我想了一想,「並不是。」
「一定是。」他作著知子莫若父狀。
我再想一想,是因為姬亞?不不,不是。
並不是因為姬亞。我並沒有愛上姬亞。我們很談得來,我們很合得擺,但我沒有愛上她。
我說:「不,不是因為另外一個女孩子。」
到了玫玲那裡,她蒼白地躺在床上,淚流滿臉。
我坐在她床前。致玲的瞼別轉過去,她母親雙眼若射出毒箭。
我默不作聲。
「為什麼?」致玲問。
我無法作答。
「是因為另一個女子?」玫玲問。
我保持沉默,我不認為她會明白。
「她是誰?她美麗?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說:「你要保重。」
「她是誰?」
「明天我要回英國了。」我說:「我的護照並沒有過期,玫玲,我們以後再見。」
「你──」她用手帕揚看瞼。
「你自己保重。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活著,也只有靠自己。」我說。
我站起來走。玫玲母親抬起一隻熱水瓶向我摔來,差點沒把我的頭摔得稀巴爛。
在玫玲的哭聲中,我離開他們的家。
爹爹問:「解決了?」
「沒有。我將永遠是個負心的人,他們會詛咒我一輩子,你知道──負心,辜負一個女孩子的熱心。」
媽媽說:「我也覺得你過份一點。」
我說:「不是我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我離開香港。
這真不是一項損失,我憎恨香港這塊地方。這裡有女人乘搭公共交通工具也替丈夫「霸」住空位,如此恩愛的一對也只有香港才找得到。香港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公德心。
我到倫敦,報名讀碩士,吸進一口新鮮空氣。並沒有立刻去找姬亞。
我早說過,我並沒有愛上她。
我們終於在同學會見了面。她穿牛仔褲,窄腳,寬腰,上被銀狐長大衣,戴一頂絨線帽。濃眉驚人的攝神,看見我,她笑笑,並沒有太驚異。
我走過去說:「嗨。」
「嗨。」她說:「回來啦?」
我問:「你好嗎?在幹什麼?」
「在醫院工作,只好做週末稀皮。」她說:「在倫敦郊區。你呢?」
「讀碩士。」我說。
她瞭解溫和地笑。「你的問題解決了沒有?」
「她不會原諒我。沒有人會原諒我。我不敢再回香港,隨時有人剌殺我。」我慘笑,「我並不太高興,你知道,杜十娘投長江之後,李生做人一定很難。」
姬亞笑笑。
「你最近看什麼書?」我問。
「詩經。你知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姬亞說:「你是什麼時候停止戀愛你那情人的?」
「什麼時候?」我側頭想一想,「我知道。在她變了之後。」
「不是她變,」姬亞說:「是你變了,如果她也跟著變,反而沒事。」
「我變?」我指著自己的鼻子,「我什麼地方變?」
「啊哈,現在你是留學生,鼎鼎大名的IC學生!她只是香港中環的小秘書,行為舉止都配不上你,她的環境與你的環境有天淵之別,你發覺她非但不能幫助你,相反地還會拖累你,你說你受得了嗎?」
我瞠目,「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姬亞凝視我,「你自己想想仔細,只怕你不敢承認吧。」
我低下頭。姬亞這樣的女孩子我也是很害怕的,目光如炬,什麼都瞞不過她。
我說:「是。我是這樣的小人,只想到自己。」
「真的悲慘,是不是?」她看看我。
「她不應該把未來建築在我身上。」
「她不該愛上你。」姬亞笑。
她的眼睛明澈如鏡。
這是我的故事。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在聽玫玲的故事。她一定把我說成一個玩弄女性、沒有感情的壞男人。我是嗎?
事實上不久玫玲便結了婚。據說對象是中環的男職員,什麼銀行的副經理,你知道,那種夾著一隻男用手袋到處走,穿套西裝打條名牌領帶的年輕男人……他們一定是幸福的。
玫玲也許不知道,我比她痛苦,因為我會一直不停尋找,而她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