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亦舒
母親也有貂皮大衣,卻不是這樣穿法。
她一直向我走來,取出車匙──
什麼,她要來開這部車?
果然,她禮貌地朝我笑一笑,「請讓我一讓。」
「可是──」我低聲嚷:「這部車不是你的!」
她很詫異,目光在我身上掃一掃,並不回答我,用鎖匙開了車門上車。
我顧不得顏面,衝口而出:「你是誰?」心中急得要哭。
她本來已經開動車子,聞言停下來,抬起頭,溫和地問我,「你又是誰,小女孩?」
我僵在那裡,一字也說不出口。
「當心冷。」她笑笑,把車子開走了。
我又呆呆的站半晌,垂頭喪氣的回家去。
她是誰?
再明顯沒有了,傻子也知道的答案:她是他的情人。
他們倆是多麼相配的一對!
我把臉枕在書桌上。
書桌上有一塊玻璃,冰涼的玻璃貼著我的瞼,漸漸我的臉也變得冰冷麻木,我發覺我自己在淌眼淚。
我一直不知道紅色的跑車還有女主人。但是它的男主人為什麼老跟著我?
跑車到深夜才回來。
他與她一起。
風很大,天氣很冷,跑車的帆布蓬已經升起,她依偎在他身邊,兩個人靠得很緊,他點著了一枝煙,吸一口,她問他取煙,他不肯,兩人爭起來,孩子似的笑成一團。
我靜靜站在窗前,心裡像是塞著一塊鉛,終於他們兩人進去了。
我呆了很久,沒精打采的睡了。
一整夜的夢,一次又一次,看見他開著車子,在我面前停下,輕聲問我,可有空陪他去海灘一走。醒了我流了一臉眼淚。
第一天早上去上課,他的車子不復由他開出,那個女郎披著一頭長髮,呵著白氣,成了車子的新主人。
我辛酸地閉上眼睛,紅車子一直停在咱們學校門口,我下了車,忍不住跑過去察看,到底它幹嗎停在哪裡。
正在張望,那女郎看見了我,溫和地向我微笑。我再次看見她,竟不敢出聲。
「你在對面的學校唸書?」她的聲音很平和。
我點點頭。
「念預科了吧?」她問。
我又點點頭。
「你們真好,年輕,充滿希望……」她感喟的說:「最好是青春了。」
我不響。
她也未曾老,皮膚白而膩,濃眉長入鬢,說「青春最好」不外是客套語,因為我們除了青春外,一無所有,一無是處。
「我住這裡,老房子,馬上要拆了。」她說。
呵。他天天早上開車到這裡,不外是來見她,而我竟以為他是跟著我。
我悲哀的站著。
「我訂婚了,因此先搬去與他住,然後再找一層新房子結婚。」
她說得那麼詳盡,由此可知,我的心事,她都知道,真是個聰明細心的女子。
結婚,他結婚了。
她溫柔的說:「他已經四十歲了,好做你爹了。」
我還是呆呆的站著。
遠遠學校的上課鈴響了。
她說:「上課了,當心遲到,快去吧!過馬路小心。」
我低下頭,轉身過馬路,回到課室去。
莉莉與咪咪照樣高談闊論,說著週末那個派對的得失,我靜靜的坐著,自覺長大了很多很多。
莉莉推我一下,我覺得有點煩膩,側了側身,我太明白,她們說話之前,總要推人,或是拍人一下,非常的幼稚。
「怎麼,他還沒有跟你說話?」莉莉笑問:「那麼漂亮的男人,竟是個啞巴不成?」
「你不要以為自己很滑稽!」我忽然生氣了,「我只覺得你非常輕薄。」
小蜜絲林剛進來聽到,馬上說:「上課鈴已經打了,你們還在說話?」
我憤怒的站起來說:「我們是中學生,不是小孩,蜜絲,我希望你以後對我們說話,別老是罵罵罵,態度好一點。」
說完了,我立刻坐下,全班同學為我這種態度嚇得呆住,連蜜絲林也怔住許久。
過了一會兒她說:「小君,你跟我到校務署,其他同學,請溫習功課。」
我跟蜜絲林出去,大無所畏的樣子。
我滿以為她會將我開除,開除了就算數,索性到英國或是加拿大去唸書。
誰知過了一會兒,蜜絲林問我:「小君,我的態度真的那麼惡劣?」
「不要再責備我們,緊緊管著我們,給我們一點自由,尊重我們一點。」我說:「知道你與其他的老師都是望我們好,可是我們也有自尊心。」
蜜絲林抬起頭,「好,你們長大了,我儘管嘗試開放一點。」
我訝異,「你不責罰我?」
「為什麼要責罰你?學生也有發言權。」她說:「回去上課吧。」
我肅然起敬說:「謝謝你,蜜絲林。」
她笑笑,抬起頭感慨地說:「現在社會的要求真不一樣了。」
回到課室,同學們都好奇地看看我,我靜靜坐下,不出聲。
好不容易捱到放學,咪咪再也忍不住,撲上來,問我:「你瘋了?你這樣衝撞老師?」
我看她一眼,不理她,上了車回家。
她懂什麼,她們還是孩子,表替她們慶幸。
到家我坐在廚房吃點心,母親問我:「心情還是不好?」
我強笑道:「跟老師吵架。」
「反正明年也得送你去英國的了」」
「媽,」我說:「我想現在就去。」
「現在怎麼去?」母親愕然,「學期中央,哪兒找學校去?」
我低下頭。
「為了什麼緣故?」她閒閒的問。
我不響。
「為什麼現在不與媽媽說話了?」她問。
仿我竟不知在什麼地方開口才好,眼睛戛嚥著淚水。
媽媽輕聲說:「那位莊先生,人家都四十歲了,你爸才四十三。」
我一怔,頭垂得更低,心大力跳動,原來媽媽全部知道。
「人家是事業有成就的大學教授,怎麼會看中你這個黃毛丫頭呢?」
我的眼淚淌了下來。
「你還年輕,將來難保找不到像莊先生這樣的人才,我知道你對男人的欣賞力這麼高,我也很高興,至少你不會跟不三不四的小阿飛來往。」
我看看窗外。
「他的未婚妻是著名的女畫家!」母親也沉默了。
她真是個好母親,一點也沒怪我幼稚,反而溫言安慰我,我夫復何求?
我握住了母親的手。
「成長永遠是最痛苦的,」母親說:「女兒,你要努力啊。」
「是,媽媽。」
「不要令媽媽失望。」
「是,媽媽。」
不久他們就結婚了。
他們親自送了糕餅過來!母親大方的與他們應答。
我在屏風後偷偷地看著地,眼淚往心裡流。
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比他更動人的男人了,那麼瀟酒,那麼有才學,那麼漂亮,微微有點孤傲,舉止斯文大方。
我永永遠遠不會碰到那麼有條件的男人了。
我竟晚出生了十年,遇見他也等於白遇。
母親叫我出去,「小君,小君。」
但是我躲在屏風後動也不動。
他們終於告辭了。
我抹乾眼淚,母親也沒有追究,她真是個好母親。
我沒精打采地出門閒逛,家附近永遠是靜寂的散步好環境,不少情侶每個黃昏都在這裡出沒。
夏天時,兩旁的影樹會開滿紅艷艷的花,我抬起頭,現在是冬天,碎碎的黃葉落了一地。
那輛紅色的跑車已經開走,聽說他們搬到石澳去住。
我坐在街沿,用手捧看頭,心中一片迷茫,毫無歸屬。他也知道我眷戀他的事吧,否則怎麼送餅來呢?我不怕他笑我,相信他那樣的人,也不會取笑一個小女孩,可是我的心……
他那雙濃眉,他那對明亮堅定的眼睛……
我傻傻的坐著。
忽然有一輛跑車自小路呼嘯而至,把我嚇了一跳,它就停在我面前。
它是鵝黃色的,流線型,最新的欺式。
車門打開,一個年輕男孩子探頭出來,問我:「小姐,我找落陽道三號,迷了路,可否指點我一下?」
「就在下面一條街。」我說。
「啊。」他溫和地笑,「謝謝。」雪白的牙齒。「那是我舅舅的家,他們新搬來。」
「啊。」我應他。
「你也住這裡附近嗎?」他問。
「是,前面一號。」
他點點頭,再看我一眼,把車開走了。
我回家去。
母親正在插花。
她微笑,喃喃說:「紅色的跑車去了!有黃色的跑車來。」
我轉頭說:「媽!」卻忍不住露出笑意。
我心
卻爾斯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忙,於是說:「我現在沒空,你隔一會兒再打來。」
莉莉伏在我桌前,「你對男人總是這麼不客氣。」
我笑笑。
倒也不是。
我對有些男人是很客氣的,因為好的男人不多,所以態度才轉變──劣男人是劣馬,保持距離的好。
十一點半卻爾斯打電話來,我對他說:「我要到九龍辦事,今天的午餐取銷。」掛了電話。
莉莉問:「那個是誰?」
「誰是誰?」
「比卻爾斯更好的人。」莉莉說:「所以你推掉卻爾斯。」
「全世界的人都比卻爾斯好。」我說。
「你為什麼不喜歡他?」莉莉問:「他長得高高大大,也頂捨得花錢,收入穩定……項會玩。」
我啞然失笑。是。可是他一日看多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