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月亮背面

第22頁 文 / 亦舒

    但立刻幫他約人。

    第一次第二次,以至三次四次都不對。

    第五次王儉持看對了眼。

    那女孩子叫文結儀,濃眉大眼,白襯衫卡其褲加雙礦工靴,職業是硬照攝影師,父母已移民澳洲,她一個人住,說起來,離王儉持的家只有三條街。

    區太太滿心歡喜,「接送方便。」

    文結儀是個徒手潛水好手。

    可是他倆第一次約會,卻是與區家三口一起到郊外放風箏。

    區太太寬慰地說:「儉持終於痊癒了。」

    「可不是,文小姐勝施小姐百倍。」

    「嗯,塞翁失馬。」

    老區忽然問妻子:「你也是我失去的馬嗎?」

    區太太白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麼!」

    一日─儉持送女友回家,她問他:「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

    儉持願意更進一步發展,「好。」

    一進門,就呆住了。

    整潔美觀的小客廳以白色為主,近窗處擺著一架屏風,叫王儉持發愣的便是它。

    那座四扇的木屏風,其中兩扇已經雕花磨光,其餘兩扇卻尚未完工,木上繪著鉛筆線條,這正是王儉持為施美寬做的勞作。

    她走過去,緩緩撫摸他自己的傑作。

    它怎麼會在這裡!

    屏風右邊第一扇右下角還有他的簽名W字樣。

    「你自何處得到它?」王儉持忍不住問。

    「它很美是不是?三年前我表哥的同事移民,家裡雜物送的送,賣的賣,我剛好搬出來住,經濟情況不那麼好,想找些便宜傢俱,一進門,便看到了它,立刻抬回來。」

    儉持悲喜交集。

    呵一切都是注定的。

    「你看,屏風上是花與鳥,十分土樸,使人想起高更在大溪地的作品,我一直奇怪這是誰的作品。」

    儉持清清喉嚨,「我。」

    「什麼?」

    「我。」

    文結儀瞠目結舌,「怎麼可能,來龍去脈全部不對,講解釋。」

    「看到簽名式嗎,還有,設計初稿還在我書房裡,我帶你到我家看。」

    文結儀即時二話不說,跟著王儉持回家。

    儉持有證有據,立刻取出草圖,一攤出來,文小姐便呆住。

    她又笑又歎,「這……怎麼可能,太湊巧了,我完全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只是喜歡那具作品,它一直陪了我三年,我對於它的花紋熟悉萬分,我就是屬意它尚未完工,有一度認為是故意的。」

    王儉持微笑。

    文結儀也笑了,「真沒想到屏風先來,人後來。」

    儉持抬起頭,「都一樣啦。」

    事情就那樣定下來了。

    儉持特別珍惜這一段感情,志在必得,故盡心盡意,他的回報也十分理想。

    生活納入正軌。

    儉持唏噓,噫,再過幾年,肯定連他自己都不復記憶他曾是個昏迷的病人呢。

    然後,在一個明媚的五月天,他接到一個電話。

    「儉持嗎?」

    儉持只覺得這把女聲很熟,「哪一位?」

    「連我的聲音都不記得了,我是美寬。」

    噫,這是一個上一世紀的名字,怎麼會在今天出現!

    「有時間見個面嗎?」

    儉持清清喉嚨,「當然。」

    「什麼地方?什麼時間?」

    「你說好了。」

    「你還住在老地方?今天六時我過來。」

    電話掛斷後,儉持仍然認為那聲音是通過時光隧道傳過來的。

    都過去了。

    現在應酬她,是因為禮貌。

    好好好,也有好奇成分。

    四年不見,施美寬到底變成什麼樣的一個人?她來找他,又有什麼特別的事?

    那天他準時下班,回到家裡,做好一壺咖啡招待客人。

    門鈴一響,他便前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標緻的女子,一身血紅衣裳,猶自不心足,還要襯紅鞋紅手袋。

    儉持急急看她的臉。

    這是美寬嗎?

    他都不認得她了,只見她雙目有點呆滯,嘴角乾澀,面部僵硬,明艷的化妝遮不住那股剛強。

    「請進來。」

    儉持記憶中的美寬活潑輕俏可愛,這不是施美寬。

    只見她走進來,四處打量,又轉頭看住王儉持,忽然說:「你氣色很好。」

    儉持只得笑,「喝杯咖啡吧。」

    她訝異,「你不記得了?我從來不喝咖啡,我是茶的信徒。」

    儉持一怔,茫然,忘了,全忘了。

    「我替你做茶。」

    「不必了。」

    儉持坐下來,「你有事找我?」

    「來看看你。」

    「謝謝你。」

    「身體完全康復了吧?」

    「是,托賴。」

    美寬取出一支煙,點著了,「有沒有怪我?」

    「沒有,全沒有,為什麼要怪你?」

    「我沒守在你身旁。」

    儉持笑,「你守著我也不會知道。」是真話。

    「你的朋友不原諒我。」

    「你才不在乎他們想什麼。」

    施美寬也覺得他陌生,這樣通情達理,一點都不計較,可見是全無感情了。

    「這次來,有事嗎?」儉持又再重複。

    「沒有,」美寬搖頭,「老朋友,見個面而已。」

    「聽說你做得很好。」

    「自宇宙搶了幾宗大生意過來,區陽很討厭我。」

    「樹大招風嘯。」真是空洞的安慰,儉持有點羞愧。

    可是美寬卻覺得受用,「可不是。」

    「步步高陞就好。」

    「很辛苦很瑣碎的一份工作,」美寬歎口氣,「機械化操作,四年了,孤身在紐約,很吃了一點苦。」

    儉持沒有回答。

    他完全不認識她,她的苦樂、得失、成敗,全與他無關。

    美寬緩緩吸完那支煙,按熄它,「我還以為你有話要同我說。」

    儉持說:「沒有特別的話。」

    美寬站起來,一那麼,我們保持聯絡吧。」

    儉持立刻站起來送客,如釋重負。

    美寬婀娜地出門去。

    一輛車在門外等她,儉持目送車子離去才關上大門。

    那架未完成的屏風就放在大門邊,美寬卻沒有看見它。

    儉持與結儀已決定結婚,她正把傢俱衣物往男家這邊挪。

    屏風又回到王家來。

    不過美寬不記得它了。

    不要緊,她不珍惜,自有人珍惜。

    稍後結儀來了。

    她詫異,「咦,怎麼有股煙味?」

    「有位朋友來小坐。」

    「這個年代還抽煙?」

    「不好意思說他。」

    「儉持,」結儀興致勃勃,「我打算把工人房轉為沖曬間,你說如何?」

    「好,我都說好。」

    王儉持舒舒服服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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