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亦舒
「她──有沒有來看過我?」
看護歉意答:「對不起,我不知道,我調到這裡工作不過五個月。」
王儉持沉默下來。
「有一位區先生,倒是每星期日下午總來看你。」
區陽,是區陽,他的老同學。
過了幾天,他情況略好,便撥電話給區陽。
他仍在宇宙廣告公司做事,好傢伙,一定升了級了,有秘書鶯聲嚦嚦替他問明客人姓名及原委。
半晌,區陽的聲音傳過來,「你說你是誰?」有點不客氣。
可是王儉持一聽到老朋友的聲音幾乎落下淚來,「老區,我是王儉持,我醒了。」
老區一怔,隨即斥責道:「你這人好無聊,拿這種事開玩笑,王儉持是我好友,此刻躺醫院裡,你竟拿這種題目挖苦我?」
「老區,我真是儉持,老區,請告訴我,美寬在何處?」
那一頭沉默良久,然後老區說:「謝謝天,真是你,我馬上來。」
半小時後他就到了。
三年不見,老區紅光滿面,神采飛揚,不用說,他在事業上一定春風得意。
這個熱情的好人淚盈於睫,握住老友的肩膊一直搖。
王儉持比他小幾歲,他是他的師兄,可是現在看上去,儉持比他老多了。
躺病床上三年,肌肉萎縮,液體食物營養太好,體內脂肪大大增加,再加上頭髮長久沒有修理,衣衫不整,簡直是個疲懶漢。
王儉持開口便問:「美寬呢?」
老區反問:「你幾時出院?」
「出院也沒地方好去。」
「回家呀,別忘了你有家,我一直替你交差餉,每隔一頭半個月叫人去打掃灰塵只是有時也會利用它招呼客戶。」
是,那幢在市郊的小洋房是王儉持父親的遺產。
原來這些日子來一直看顧他的竟是老區。
「老區,你真是好人。」
「我知道你很快會醒來。」他大力拍他的肩滂。
「美寬呢?」
「準備好沒有?這不是一個好消息。」
王儉持馬上答:「她結婚了。」
老區訝異地說:「你怎麼會那樣說?你對施美寬沒有瞭解,她才不會結婚,她調到紐約去大展宏圖已有兩年,忙得六親不認,十分過份,誰要素擋住她的去路,格殺勿不論。」
有這樣的事?
王儉持呆住,美寬在短短三年間變成那樣?
老區歎口氣,「你再見到她來也不會認識她,儉持,我已與她絕交。」
王儉持強笑日:「看樣子我對時事需要惡補,否則就是一個過時的人。」
「你會恢復的,我絕對有信心,年輕力壯,三個月後你就是一條好漢。」
區陽說得很對。
三個月後王儉持已經一身古銅太陽棕皮膚身壯力健那樣回到家中。
家裡一切陳設像他離開那朝一模一樣,連工具箱都依舊堆在門口動也沒動過。
王儉持感慨萬千,可是他已經不見了千多個日子。
這是他生命中至珍貴至難得的青春歲月阿。
不過他知道能夠醒來已是上天的恩典。
老區為他舉行了一個慶祝會。
把新舊朋友都叫來,有男有女,最令儉持詫異的是「你沒見過你嫂子吧,本來要等你做伴郎,可是孩子急著要出生,等不及了」。
什麼,老區已經結婚生子?
由此可知,真要做一番事業的話,三年當中,確可成績斐然。
「嬰兒呢?」
「都快讀幼兒班了,會走會說的一個小女孩,已非奶娃,改天到舍下介紹給你認識。」
「幾歲?」
「兩歲半。」
嘩,王儉持絕倒,一邊看區太遞過來的照片。
朋友紛紛發問。
「有沒有見到天使或上帝?」
「昏迷時可聽到聲響,抑或,什麼知覺也無?」
「有做夢嗎?」
「有沒有經過一條有白光的隧道?」
「會不會靈魂出竅,看到自身肉體躺在病床上?」
王儉持發覺自己比從前更受歡迎。
客人散後,老區與他談到將來。
「到宇宙廣告來上工。」
「幾時?」
「已同你講妥條件,就明天吧。」
「老區,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朋友,朋友要來何用?」
王儉持與他緊緊擁抱。
「老區,我有一個心願。」
「我知道,去見施美寬。」
「你一定有她的住址。」
「很多人知道她在何處。」
「你說我應否往紐約一行?」
「你問我,我說不必,第二這早晚她應該知道你已無恙,第二,她時常回來開會,第三,我認為道義上她該來看你。」
儉持不語。
「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能忘記最好,儉持,當是一場夢算了,向前看,改天你安頓下來,我替你介紹淑女,你睡了三年,行情差些了,此刻的女孩子十分出色……」
儉持微笑,他有點心酸。
可是,他愛的是美寬呀。
別人有多好,他不在乎。
過兩天,他正式上班。
看外表,他真不像大病初癒的人,他機智、聰明、幽默,工作投入,與同事相處和洽,最重要的是,一兩件設計拿出來,已經藝驚全場,王儉持證明他有才華。
不到一個月,上頭知道非留住他不可。
與現實生活闊別三年,儉持的感覺是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不過他適應得很快。
比較令他困惑的是,他入院前當紅的明星歌星此刻泰半已經銷聲匿跡,由此可知該行的變遷與風險是多麼大。
幸虧他喜歡的作家還在寫,在書店買到他們的書,拿在手中,恍如隔世。
王儉持仍然熱愛生活。─
他過去熱衷水上活動,如今一件一件恢復過來:風帆、滑水、游泳……
他還喜歡到區家逗留。
與區家小小姐混得爛熟,有說有笑。
那兩歲多的小女孩長著天生發發,模特兒同小天使一樣,可是異常頑皮,沒一刻停下來,王儉持客串擔任褓母,區氏夫婦無任歡迎。
一日,一大一小游泳回來,儉持宣佈:「囡囡已學會蛙式。」
區太太笑道:「我不相信。」
「可以當場表演。」
區太太打量儉持,「小王,你總得把精神力氣用在年齡較相配的小姐身上呀。」
儉持低下頭。
「出院已經半年了。」
「是,時間過得飛快。」
「醫生怎麼說?」
「機能全部恢復正常,我是他們的奇跡病人。」
「感情功能可以運作沒有?」
王儉持笑了,「大嫂口氣像我媽。」
「錯,現代母親才不為子女婚事勞心。」
「請告訴我,這半年裡,美寬有沒有回來過。」
「有,」區太太很坦白,「回來過兩次。」
這麼頻密。
「她有無問起我?」
「沒有。」
「你們見過她?」
「也沒有,我們與施美寬已不來往。」
「為什麼?」
區太太遲疑一下才答:「我們道不同,我嫌她涼薄,出事後她只來看過你一次。」
「她也許有苦衷。」
「什麼苦衷!搭不到車子嗎?」區太太氣惱。
儉持沉默,區氏夫婦真是難得,現代人統共已不流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他倆卻依然照老規矩行俠仗義。
儉持不由得微微笑。
「還笑呢,我們為你同施美寬狠狠吵過一場。」
到現在才說出來。
區太太記得她說:「美寬,醫生說如果你可以每天抽十分鐘與儉持說話,會對他甦醒有幫助。」
美寬卻冷冷道:「我怎麼樣用我的時間,是我的事。」
老區忍不住,「施美寬,真沒想到你如此無情無義。」
施美寬忽然仰起頭大笑起來,一邊拉開大門,說:「請。」
區太太回憶到這裡,忍不住說:「世上竟有這樣的人。」
儉持見她如此激動,知道她與施美寬之間有不可冰釋的成見,因此決定不再提此事。
可是他、心底下卻同自己說,無論怎麼樣,都必需見一見美寬,把話說清楚。
要打聽一個人,不是那麼困難的事。
旁敲側擊,儉持在半個月內,已經打聽到美寬在紐約曼赫頓公司的住址電話。
一個中午,約十二點三刻,他撥到她公寓裡去,那邊應該是凌晨。
電話響了五六下,才有人來接。
聲音很清醒,不像自睡夢中驚醒,儉持放心了。
他並不覺得尷尬,因為對他來說,他並沒有與美寬分手,他上幾個月才見過她。
「美寬?」
「哪一位?」
「美寬,我是儉持。」
對方怔住了,靜默數分鐘,儉持可以聽見那邊警車嗚嗚,那是紐約的特色。
「啊,好嗎?」非常淡漠陌生。
「托賴,我不錯,你呢?」
「也還好,時間不早了,我們改天再談。」她不願講下去。
儉持很容忍,「下次到我們這邊來,與我聯絡一下,可以嗎?」他報上電話號碼。
但他知道她沒有寫下來,因為她太快回答:「好,改天見。」立刻掛斷。
儉持心死了。
她完全不給他機會。
過去就是過去,她不想再回頭。
他尊重她的選擇,他亦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一夜,儉持沒睡好。
不過第二天,他卻與區太太說:「寂寞呢,盲約也好,我願意結識異性朋友。」他的勇氣回來了。
區太太訝異,「啊,決定自繭裡爬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