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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文 / 亦舒

    「噢不,」她說:「我永遠不脫手錶,我半夜也習慣看時間,。這是我的安全感。」

    我看看她的左腕,一隻十八K金的勞力士蠔式表。她的手指很細長,指甲健康,怎麼看都是一個「好人家女兒」,換句話說,良家婦女。

    我想起床,但又怕吵醒她。

    我應該偷偷起床,穿上褲子,拉開門就跳下樓──香港好幾百萬人口,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也是可能的,那我便可以脫身了。

    但是我有靈感,她不會纏住我,我可以再睡一會兒,等她醒來,我們可以說幾句話,我或者可以告訴她我有多寂寞。

    她轉一個身,臉埋在兩隻枕頭之間,露出一邊酥胸。這個女孩子。她有太美的胸脯,我所見過最美的。東方女郎的乳尖永遠是棕色,西方女郎則是粉紅色。她的顏色介乎兩老之間……

    我一定要走了,這種「一夜站」OneNightStand很少有可能發展成羅蜜歐與茱麗葉情史,我必須離開這裡。無論她有多漂亮,走為上著。

    呀!可是已經太遲了。

    她睜開眼睛。

    她也記起昨夜的事,只是笑一笑。

    我清清喉嚨,「早」。

    「早。」她點點頭。

    我遲疑一刻。

    她很乾脆,「你現在走,還是用早餐?」

    啊!把我當嫖客?我也不是女人送上門來就一定要的。我跟她來這裡是因為我喜歡她。

    我賭氣地,「早餐。」

    「OK。」她說。

    她是這樣處變不驚,抓起床頭的白色大毛巾,往身上一裹,便起了床。

    「你可以淋浴。」她說著開房門走出去。

    這倒也好,證明香港社會的進步,已經直追歐美拍攝的電影境界。

    我起床,看到她昨夜脫下來的衣服。金色涼鞋,青蓮色麻布衣裙,淺紫色內衣褲,她有非常太陽棕的皮膚,比基尼泳衣遮住的部位卻是又白又膩。肯把這麼白的皮膚哂黑,女人真是不可思議。

    我痛痛快快的淋浴。

    她浴室放著滴露藥皂,非常清香。

    這是她的公寓?

    管它呢!以後不會再來了吧?

    在蓮蓬頭水聲「嘩嘩」之下,我覺得惋惜。

    初秋淡淡的太陽。雪白整潔的浴間,滴露肥皂。

    這個女子是陌生的。

    她在早上的眼睛閃亮如寒星,很年輕,很好看。

    我擦乾身子,照著鏡子梳洗,然後穿上襯衫褲子。

    十點正。

    我聞到煎蛋的香味。

    她敲敲房門,在外面說:「早點做好了。」

    我打開房門,她已經換上短褲T恤,頭髮洗過,濕濕地束在腦後。

    「請坐。」她自己坐下來。

    早點有烤麵包、果醬、牛油、煎蛋煙肉、橘子汁、咖啡。

    我老實不客氣吃起來。

    她很沉默,神色自若。

    食物的香味帶來更重的內疚,我欠她良多。

    客廳雖小,但佈置得十分雅致,有一幅中國字,上面寫著「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咖啡香得離譜。

    哦,初秋的一個星期天早晨。我在一個陌生女子的家中醒來。

    「謝謝你的早餐。」我說。

    「不客氣。」她淡淡的說。

    「這是你的家?」我問。

    「是。」她簡單的答。

    我用手背擦擦鼻子,「你不應該把陌生人帶回家來,你看過LookingForMr.Goodbar這本書?」

    「看過。」聲音還是很平靜。

    「那麼,你還把我帶回來?書中那個女郎就是這樣被殺害的。」

    「她自己不好,事後馬上叫男伴滾蛋,我可沒有叫你馬上走,我讓你睡到天亮,並且一起吃早餐。」她很鎮靜。

    我有點啼笑皆非。

    我強調說:「你這樣做太危險了。」

    「我知道。」

    我遲疑片刻,又問:「你常常這樣做?」

    她抬起頭,眼睛先狡黠的笑起來,臉上不動聲色。

    關我什麼事?我吃完早餐就要走的。

    我為自己辯護:「你要愛護自己,倒不是我多事。」

    「謝謝你的關心。」她說。

    語氣裡不是沒有諷嘲的。

    隔壁有人彈琴,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第五號C大調。連綿不盡地彈下去。

    這個白色、小小的客廳。泰絲坐墊,蓮花圖案下一對鴛鴦,在AvantGarde買的,種種小事證明她不是那種女人。

    我轉過頭來。「為什麼把我帶回家裡?」

    「我很寂寞。」她說。

    「寂寞也不能這樣做。」我說。

    「我想我應該尋歡作樂。」她說:「我的頭髮還是黑的,皺紋尚未爬出來。生活太令我疲倦。」

    「你還很年輕。」我指正她。

    「我失去一份舒適的工作,我的男朋友娶了別的女人做老婆,我總也得娛樂一下吧?」

    「你快樂嗎?」

    「至少這證明我還是一個可人的女子,有男人肯陪我睡覺。」

    我沉默一會兒。

    她的臉有點軔強的孩子氣,可是對我仍然很客氣禮貌,聲音帶種不在乎,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她收拾桌上的碟子。

    我說:「我幫你洗。」

    「OK。」她說:「謝謝。」

    「你一個人住?」

    「是。」她答。

    我洗一隻她抹一隻。

    「你失業之前做什麼工作?」

    「圖書館管理員。」

    「你是被開除的?」

    「不,我辭職。」

    「為什麼?」我詫異。

    「因為我男朋友在同一所大學做助教。」

    「你很愛他?」我問。

    「是的。」她笑一笑,忽然露出溫柔的神色。

    我有一絲妒忌,就沒有女於為我傾倒,念我不忘。

    「不要太容易被男人得到。」我說。

    她看我一眼,「男人。婦解運動再成功也沒用。女人做了港督,男人們也還是希望娶個處女做太太。」

    我很尷尬。

    「告訴我,如果男人樂意到處睡,又怎麼可能有那麼多處女留在世上呢?」她似乎是很認真的。

    「我並不在乎妻子是否處女。」我洗完最後一隻喋子,抹乾手。

    「你在乎什麼?」她問。

    「我如何與她心靈交通。」我說。

    「你要讀早報嗎?」她問我。

    「我認為你大膽透頂。當然,昨夜你是有點酒意了。」

    「這是早報。」

    「我不要早報。」我問:「你是九點鐘到那個舞會的?」

    「我不記得。」她說:「七八點鐘。我本來不想去,後來因為電視上沒有好節目,所以去了。」

    「我在那裡是因為主人與我是舊同學。」

    她問:「你何以為生?」

    「我是個牙醫,在公立醫院任職。」

    「牙醫也好算醫生?」她問。

    「你有牙痛時就會承認我是醫生。」我眨眨眼。

    「你可是大壞蛋?」她問。

    「我是的,昨夜我不是證明了?」

    我以為她會臉紅,但是她沒有。

    「找一個男朋友,」我說:「戀愛,不要放棄。」

    「很不容易。」

    「找一份工作,從頭開始。」我說。

    「不容易。」

    「那麼振作一點。」

    「當然我是很振作的,」她說:「你看不出來?」

    我沉默一會兒。

    她看著我。

    「我要走了。」

    「OK。」她說。她很喜歡說OK。

    我看著她的面孔。我說:「謝謝一切。」

    「你是受歡迎的。」她說:「我們兩個都享受了。」

    我吃驚於她的答案,並且感動。

    「下午你打算做什麼?」我問。

    「我不知道。」她說。

    「你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叫做JohnandMary?」

    「有,故事與你我兩人之間的事差不多。」

    「真沒想到香港也有這種事。」我乾笑一聲。

    她牽動一下嘴角,不響。

    「我要走了。」

    「OK。」她又說。

    「這公寓很舒服。」我說:「佈置得很好。」

    「謝謝你。」

    「其他的男人說些什麼?他們是否起床就走?」我問。

    她答:「不,他們起床後送我鑽戒或玫瑰,並且向我求婚,婚後我們同住在白色堡壘中,從此快樂地生活下去。」她的圓眼睛很平靜。

    「對不起。」我終於站起來。

    她替我打開門。

    「再見。」我說。

    「再見。」她說。

    我想我真的要走了。

    我眼睛接觸到她尺碼適中的胸脯,纖小的腰圍,修長的腿。

    她沉默著等我踏出大門。

    「再見。」我說。

    我終於踏出大門,她關上門。

    我在門外站著,終於離去,我記熟了門牌。

    初秋。

    涼意。

    一個星期天。

    胃很舒服,一個陌生女子做的豐富早餐填飽著胃。

    我連她的名字也忘了問。

    她叫什麼?

    我不能就此踏出她的屋子,一輩子也不見她。

    她的電話放在什麼地方?我甚至沒有記下她的電話號碼。我溜答在街上,心中充滿這個女人。

    她柔軟的手臂。昨夜我告訴她。「有一陣子我認得一個女郎,她的手臂上有玫瑰的紋身。」

    「是外國女郎嗎?」她問。

    「噢是的。」我說:「金髮,金色汗毛,手臂上一朵一寸大的玫瑰,細緻得很。」

    「她幹什麼的?」

    「醫科學生。」

    「有大胸脯?」

    「是。三十七寸半C。」

    她笑,指指自己的胸,「當然你知道這只是三十二。」

    她是這麼富有幽默感。

    在街上想起,不禁微笑起來。

    有趣的女郎。從沒認識比她更懂得說笑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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