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而父親呢,照樣在外頭鬼鬼祟祟,花樣很多。
我回家渡假時聽母親發牢騷已成習慣。我只給她二十分鐘,時間一到我便開始打呵欠,翻雜誌。
母親歎氣說:「這世界上,人與人之間到底還有沒有真正的感情呢?妻子留不住丈夫的心,丈夫對妻子不忠,子女敷衍父母,父母對子女的事袖手旁觀。」
我歉意的笑。
忽然想起女同學曾經對我說起的故事:
她哥哥與她吵架,末了失敗,很氣的對她說:「你別以為沒有人收拾你,哼,我不動你,遲早會有人動你的!」
女同學忽然洩氣,不再與她哥哥吵下去——有這種事,他自己不但沒有保護妹子,老想欺壓她,鬥不過妹妹,反而希望外人來替他出這口氣。
有這樣的男人!
人與人的關係,不外如此、誰是正派,誰是反派。
我茫然想。
對別人有指望,就難免要失望,母親這一生人沒有自我,永遠活在人群之中,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把她捧得高高在上,弄得不好她就同樣會被人踩在腳底。
我與她不同,我是這一代的人,我不受任何人影響。
我溫言跟母親說:「別擔心,我不會離開你,畢業之後,我一定回來同你住。」
母親軟弱下來,握住我的手。
人們養兒育女,不外為了這個。
我忽然想起哥哥與丹薇,至少他們是相愛的,兩個人都很現實,因此更顯得難得,他們確排除了患難才能夠在一起。
哥哥畢業後正式在美國結婚,並沒有通知父母親。
媽媽大哭一場。
我一個人趕到美國去參加婚禮。
我問哥哥,「幸福嗎?」
他答:「自然。」
「你們以後會很快樂的生活下去?」我問。
「自然。」
「祝福。」我說。
我親吻丹薇。
而我,我依照諾言,回家陪母親生活。
我找了一份清閒的工作,找到一個脾氣很好的男朋友,帶著母親到處走。
她仍然愛吐苦水,沒完沒了,我視若無睹,聽若不聞。
千瘡百孔的世界,至少還有哥哥與丹薇是幸福的。
婚事
我與上志強「走」了年半,還沒有結婚的意思。
我並不急於要嫁他,兩人各賺數千月薪,結了婚生活是不愁的,但是那條路最明顯不過,從此富裕的物質是與我無緣了,頂多在七天有薪假到菲律賓去——想想都怕,我的目標是歐洲以及更遠的地方:像摩洛司、卡曼都、苔裡。
父母去世後剩給我一幢數百尺的公寓房子,現在也值四十五萬港幣,如果與志強結婚,他名正言順的搬進來住,照例付一點房租,我就得一輩子住這種中下住宅樓宇,天天坐他的日本小房車去上班……
香港很多夫妻都過這種生活,過數年,養了孩子,交給老人家飼養。
我們公司有位太太,三十歲,人長得非常明媚活潑,可是做了半生的書記員,千多元入息,天天中午乘公路車與丈夫去吃午餐,大清早送女兒讀書,下了班買菜回家,不但與公婆同住,還有一位八十多歲的太婆。
德麗莎跟我說:「過那樣的生活,情願生癌死了。」
我覺得很殘酷,但是想想未嘗不是事實,才三十歲……現在三十歲的女人還正美著呢,幾時捱到五十歲,人只能活一次,就這麼過了,太可惜。
因此我總不肯與志強結婚。
但是志強有他的用處。像德麗莎,她算是半個千金小姐,父親是位名醫,有兩個兄弟,因此很驕傲,老怕同事撿她的便宜,輕易不肯與人打交道,但她對我放心,不過是因為我有固定的男朋友。
志強不滿德麗莎,他說:「眼睛長額角上,其實是個最平凡的女孩子,又說家中有錢,同事之間喫茶看戲,卻永不付賬。」
志強本身何嘗沒有缺點,三十多歲的人,還住家中,父母兄弟一大堆,並不想自己租個公寓,拿了月薪只想吃頓豐富的午餐,到冬天連大衣都沒一件,瑟縮的過了一年又一年,一點長遠的計劃都沒有。
跟這種男人注定要吃苦的。
作為一個女人,若靠不到父親,就得靠丈夫,牡丹再好,總得有綠葉扶持。否則樂得一個人清清爽爽地過活。
志強的家人對我不錯,但是漸漸我很明白我不會成為他們的親戚,做他們的麻將搭子,跟他們在星期日坐廣東茶樓,過年時派壓歲錢給他們家的孩子。
志強也表示不滿,他不只一次表示過要與我停止來往,去追求別的女孩子。
我諷刺過他:「你那麼好高騖遠的性格,不見得會娶一個千多元入息的女秘書。」
即使與他吵架,也屬很幼稚的事,他最大的威脅不過是「我早上不來接你」。
但我與他還是照樣見面,基於某種惰性與長久培養出來的感情,志強有他可愛的地方,每個人都有。
德麗沙廿五歲生日那天,我去參加她的生日舞會,她並沒有請很多同事,但是又實在想這樁「盛事」被宣揚開來,又見我頗出得大場面,於是叫我去。
我帶著志強,好使德麗莎放心。
那天我見到了德麗莎的兄弟與她的父親。
她父親五十上下,看上去精神奕奕,神氣兼有風度,林醫生是鰥夫。
那天雖然匆匆忙忙,我都覺得林家的兒子不外是二世祖,並不是好對象。
志強整夜都發脾氣,說交際得很累,其實我拖著他何嘗不累,他在一大堆博士、醫生、建築師當中有自卑感,因此不高興。
歸途上在車中他問我:「我們幾時結婚。」
我不出聲。
「你想拖到幾時?」他賭氣問。
我答:「今年想去做一件皮大衣,明年到歐洲去一次。」
他罵:「虛榮!!」
「志強,你說話公平點,」我說:「我自己賺的月薪,儲蓄起來,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怎麼能夠說我虛榮?」女朋友不把薪水拿出來與他組織小家庭就是該罵,志強也夠自私的。
「我們這樣下去有什麼意思?」
「明天你不用來了?」我說。
常常這樣不歡而散,過幾天他又會打電話來求我,所以我也不在意,反正工作已經夠我忙的了。
過數天午飯後回到寫字樓,看見辦公桌上一盒花。是志強?又不像,打開卡片,上面又沒有名字。
我罕納的把花帶回家,插在那裡欣賞了幾日。
過幾天又送了束來,同事們嘩然,我日夜思索,都不知是誰幹的事。
送到第四束的時候,我親自到花店去查問,也不得要領。
德麗莎看了這花說:「很貴的唷!」一臉的狐疑,人越是有錢,就越勢利,她以為我釣到金龜婿了。彷彿這種花,除她以外,誰也不配收。
這個秘密終於揭破了。
那日打電話到寫字樓,我接聽,一個男人說:「我是送花那個人。」他的聲音和善,幽默,含著笑。
我心咚咚的跳;「是誰?請問是誰?」
「我們是認識的。」他和藹的笑,「我是林德明醫生。」
「嚇!」我呆住。
「很冒昧吧。」他說:「張小姐,我知道你是德麗莎的朋友,可是如果你不介意,讓我們做個朋友。」
我張大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有空嗎?我到你家來接你。」
我不由得說聲「好」。
「七點正。」他說。
我掛了電話,瞄德麗莎一眼,她顯然什麼都不知道,我有種報復的痛快感,不能抑止。
稍後志強找我,我一聽他聲音,便叫對面的女同事回說我告假。
那天下班到家,我換了件衣服,略略化妝,七點半,司機上來敲門,林醫生站在車子外微笑。
我很拘謹,可是不會比跟別人第一次約會更加拘謹,我們在嘉蒂斯吃飯,我很懂得叫法國菜,所以不會失禮,他像是有心考我,有意無意間說了很多話,題目很廣泛。
他問我在哪裡念大學,我說英國:「把父親留給我的一點現款都用盡了,也不知道是否值得。」
他點點頭,「什麼科?」
「英國文學。」
「那日那位,是你男朋友吧?」
「普通朋友罷了。」我說:「誰沒有男朋友呢。極孩子氣的一個人,動不動生氣。」
「你們年輕人……」他歎一口氣,「我老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當夜不失為一個愉快的晚上,他在十點鐘送我回家。
第二天我很早出門趕車上班,一下樓就看到林家的那個司機。
他必恭必敬的說:「張小姐,林醫生讓我每天來接送你上下班。」
「啊?」我退後一步。
「請。」他說。
我只好坐上那部簇新的平治車。
「張小姐,我的電話是三四五六七,你隨時用車,請通知我。」
「啊。」我輕輕的說。
以後每天早上,車子都在等,我猶疑很久,才跟司機說:每天八點一刻來接也不遲,下班我叫他把車停橫街,不叫人看見多話。
但林醫生本人一直沒有跟我聯絡,直到兩個星期後,樓下是他不是司機。
我向他笑笑,他把我送到辦公室,約我晚上吃飯,我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