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我很幸運。
人家不會這麼想,人家覺得我神經,前度難友拋棄我,我還不介意,一點血性也沒有。
但我不是激烈的人,曾經有生意長來往的同行再電話上罵我,我可以唯唯諾諾四十五分鐘之久,身旁的同事都替我不值,根本我可以摔掉電話不理,但我仍然在那裡承認過錯,我就是那麼沒血性。
我並不覺得委屈,生氣的是對方,不是我,不管他為什麼生氣,我如果能過令他平靜下來,一定是好事。看,多成熟多可愛的態度,結果自己胃氣痛。
過幾日,丈夫回來了。
風塵樸樸,一臉勞累,看到他還是好的,我連忙服待他,放了一缸頗為燙熱的水,又撒了浴鹽。
他累得話多不想說,吻我一下,跳進浴缸,幾乎沒在水中睡著,是我叫他起來,他浸得連手指皮都皺了,擦乾身子,換上運動衣,也不說什麼,立刻倒頭大睡。
這一覺起碼十個小時。
我為他掩上了門。
他帶回來的衣箱需要清理,我把它們打開來,全部都是髒衣服。
因為他成日出門,漸漸買了好幾打襯衫與內衣褲,於是我把髒的取出,交女傭洗燙,把乾淨的放進去,又檢查他牙膏香皂可有短少,還有剃鬚水這些。襪子放在一隻布袋中,方便他找,還有新出的書籍,共他在旅館消遣。
他在旅途喜歡怎麼樣的消遣,我也不甚了了,我莞爾。
這次回來,也不知他什麼時候又要出去,還是把一切準備妥當的好。
女兒很不高興,她埋怨父親每次回來便倒頭大睡。
小孩子不懂得累的可怕。人一疲倦,意旨力完全崩潰,什麼都不想,門口有鈔票都不要去拾,只想睡。
人真是無用。
我知道疲倦的滋味,有一次熬完夜,我痛哭失聲,哭完之後喝一杯水,睡倒傍晚,起來再喝一杯水,然後再繼續睡。
女兒寂寞的進房來數次偷窺我醒了沒有,好同我說幾句,我知道她在我身邊,也覺得歉意,但無論如何睜不開眼睛,說不出話,連轉身的力氣都沒有。
女兒是寂寞的小孩。
現在的小孩都寂寞,父母實在太忙,不是為錢,而是賺錢不容易,老闆一聲令下,萬里關山也要趕了去,為生活,不做固然不行,不做全套異不行。
今女兒巡來巡去,想與父親說話,但她父親沒得空。
我拉住她,同她講故事。
她們現在可不要聽玻璃鞋,快樂王子,人魚公主這種故事,女兒認為無聊,壞的人太壞,好的人太好,她不相信,她愛聽的故事是衛斯理的科幻故事。
又聽又怕,特別愛比較簡單些的,於太空人結觸這些。即使在很不開心的時候,只要我肯讀故事給她聽,她就高興起來。
一杯熱牛奶,一碟餅乾,一小時的故事,我們母女倆的感情便加深又加深。
她認識的中文字比較少,還不足以自己讀這些故事,但她會努力。
我叫她坐在我旁邊,把《藍血人》第一章讀給她聽。
聽完後她有點累,我便叫她去睡。
丈夫仍然沒有醒,但也得準備食物。我都不知道他要吃什麼才好。煮了粥,他嫌水汪汪。做小菜,他嫌干。一個人精神不足,脾氣便不好。
我傷透腦筋。
不過看見他還是好的。
我在聽音樂的時候,他醒了。
只問要一碗湯。
幸虧有下火的豬肉蘿蔔湯,盛一碗給他。
好在也有飯菜,連忙待候他。這個時候傭人已經睡下,我只得自己動手。
女人不好做,我沒說錯吧。
飯後他抽一隻煙,說聲謝謝。煩惱的事彷彿很多,他像是不願多說,我也不去問他。
我們所做的行業不同,我幫不了他,唯一可做的是精神支持他。
他問有無水果。
我立即捧出果盤,他選了只桃子。
隨即叫我到房去把公事包取出了,我交給他,他便拿出一隻禮盒,打開來,是一條養珠鏈條。
我很詫異,上次他已買過同樣的給我,怎麼攪的,工作太緊張,忘記了?一時也不知怎麼說,先戴上再說。
然後他說累,又上床。
只剩我一個人,仍然把唱片放來聽。
丈夫是自己揀的,一切經過刻意安排,故意避開熱戀,加入理智的成分,互相尊重,愛護,照顧,是一種非常理想的關係,明澄愉快。
但每聽到纏綿的愛情故事,一些人如何為了虛無飄渺的感情大犧牲大悲痛,我便悵惘,恍然若失,並且有那麼一絲羨慕。
我微笑,有時丈夫的鼻鼾也是很大的安慰。
我早起,他比我更早起,桌子上放著支票,是這個月的家用,他要回公司報到。
我也要回公司,女兒則已上學。
今日黃昏回來,總可以一家歡聚了吧。
誰知在寫字樓接他的電話,叫我去做頭髮,他們那邊的老闆要請客。
我很猶疑。女兒又見不到他,再下去父女見面便如末路人。將來長大成為名人,記者問她幼年最需要什麼,她會說:我父親的愛。
太糟糕了。
我不跟去更不行,他會報怨,人家會笑話他妻子是個隱形女。
我左右為難,在任何危急的情況下,包括戰爭,兒童總是犧牲品。
於是女兒被排出局。
我與她通一個長電話,所謂長,也不過十五分鐘,我盡量安慰她,並答應她早些回家,還有,復活節一定與她在一起。
女兒很懂事,有時環境會逼得一個人成長。
她的聲音有點冷,也不允許她不答應,於是就這樣成為一個早熟的孩子。
我早些下班去做頭髮,趕回家洗浴,換衣服如同打衝鋒,接著化裝,一層一層油漆般掃上面孔。兩夫妻各忙各的,也不講話,接著開抽屜找飾物,他找呔針,亂成一片。
女兒坐在旁注意我們,也不說話。
我穿戴整齊,去找鞋子,一隻腳踏在裙角,拌住,立刻跌一跤,丈夫一手沒把我撈住,我結結棍棍跌在地上。
跌倒自然馬上爬起,但暗自覺得腳踝已經扭傷,因為趕時間,也不便說什麼。丈夫還埋怨我手足不靈。
我覺得非常感慨,脾氣真是太好了,什麼樣的暗虧都肯吃。
我抓起披肩跟丈夫敢出去。
站在酒會中,腳越來越痛,我笑得身不由主,巴不得回家把腳浸在熱水中。
那夜直如受難一般,散會在車子提起裙子一看腳,連他都失聲,哎呀,腫成這樣!又青又紫,害得我一夜沒睡好,跑到女兒房去坐著,咱們三口子越來越妙,各有睡覺的時間,閒時只能看別人睡相,要說話得留字條。
這是什麼樣的關係嘛,唉。
第二天還是去看了醫生,因為穿得比較好,同時又楚楚可憐,很希望再能再路上碰見舊情人。
但沒有。
碰見舊情人時,我永遠蓬頭垢面,舊情人永遠光鮮英俊。
丈夫又要出門了。他很怨,很不願意動身,也同公司交涉過,無奈老闆硬是不肯收回成命,只肯加薪水。
在大門口女兒與他緊緊擁抱,又提到關於弟弟的事。
弟弟。她認為只有的弟弟可靠的,因不會走路,不會離開她。
看見女兒就像看見自己的影子。
我已經有兩年沒出門旅行,為也是為著陪她。
下午與她去吃飯,看到臨座的小寶寶,她又去研究人家。
以前聽見女人說,多生一個,為了陪大的,甚覺荒謬,現在覺得是對的。
我一隻渴望有個姐姐,當然沒有實現的可能,於是又希望有妹妹,後來看到姐妹不和至大打出手,才停止那不實際的想法。
晚上盡可能推卻所有的應酬,夜是罪惡的,一出去便不想回來,所以不去。
又怕人引誘我:丈夫去那麼久,不想、不怨、不氣?
所以太陽一下山,我便匆匆忙忙趕回家。
女兒在等我,科幻小說也在等我。
丈夫與這間公司的合同尚有一年,他說合同一滿起碼要休息六個月,否則真會垮下來。曾經有一個男人,不停的打電話來,叫我出去。
我拒絕一次又一次,到後來已成習慣,倒不覺困難,人家當然也不再來纏牢我,幹麼,又不是天自第一號,於是便靜下來。
或者有別人好過我丈夫,但我們是有感情的,經過風和浪,盡在不言中。
還有女兒。
有時在燈下,我也覺得自己像小說家筆下的寂寞閨中少婦,永恆地在等丈夫回來。在極小的時候,我看過一套電影,叫做<沒有月亮的晚上>,男主角是永不回家陪妻子的年輕大律師,他的妻子耐不住寂寞,與一個拆白黨發生關係,結果被壞人抓住證據勒索,她開槍插殺死拆白黨。
到這時候,她丈夫反而為她辯護,替她洗脫罪名,女方以為可以有一個新的開始,誰知道丈夫故態復萌,仍然夜夜笙歌,不肯回家,女主角覺得真正的絕望,用同一把槍,朝胸膛自殺。
這個主題給我的振蕩感強烈莫名,難以形容,在極小的心靈中留下烙痕,至今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