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念生好奇,噫,女的不是童安娜。
她很想把對白聽下去,但是經過一天折騰,累得說不出話來,轉一個身,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念生好想探頭過去,看看鄰房到底是誰,但是側耳細聽,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努力把好奇心按捺下去。
那天下班回家,進門便看見安娜的行李放在門口。她連制服都還沒除下,聽見念生的腳步聲,便探頭出來。一臉笑容。
「謝謝你把地方收拾得一塵不染,我很幸運,有個好同伴同住。」
念生說:「你太客氣了。」
安娜剛回來?
「我剛自倫敦回來,這回得好好休息一兩日。」
鄰房沒有人?
「你一個人住了這幾天,怕不怕靜?」安娜笑問。
念生一愕。
「不,我不怕,你呢?」
「我也從來不怕黑。」
念生問:「你有沒有開著收音機?」
「我的收音機一向放在浴室。」
那麼,一定是隔壁人家傳過來的聲響。
安娜斟兩杯茶坐下來,「你有沒有要好的男朋友?」
念生搖搖頭。
「我的男朋友在倫敦,催我結婚好幾次了——」
正想介紹她的私生活,電話鈴響起來,安娜連忙去接聽,一說,就放不下話筒。
她的房門敞開,念生經過時一看,只見很簡單的一床一幾,不禁會心微笑,安娜大概快要結婚,所以這裡一切從簡,
果然,放下電話,安娜跟念生說:「催我結婚呢,但是我的心緒不安定——」電話鈴又響了。
安娜歉意地笑笑,趕出去聽了,隨即便淋浴更衣,打扮得花姿招展的出去應約。
念生但願她也有這樣忙,被許多異性追求,拿不定主意跟哪一個才好。
念生沒有這樣幸運,異性都把她當好兄弟看待。
晚上,念生做了一碗麵,在小客廳裡邊看電視邊吃,享受寧靜。這次,再清晰沒有了,她聽見安娜的房間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你毫無上進心,即懶、又凶,同你在一起,沒有前途。」
念生輕輕抬起頭來,她不動聲色放下碗,緩緩站起來,走到安娜房門口,推開,房間是空的,但適才的聲音,明明白房裡傳出。
念生仍然把門關上,回到座位,把電視節目看完了才上床睡覺。
誰,誰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人走了,聲音與故事仍然留下來?
那一晚念生睡得非常好,安娜半夜回來,曾探頭到她房間問:「要不要吃宵夜?」
念生頭也拾不起來,回答:「怕胖,不吃了,謝謝。」
真好,兩個女孩都大膽,絕不胡思亂想。
第二天,念生提早一點下班,找到司閽,閒閒地問:「十五樓丙座,在我們搬進來之前,不知道誰住在那裡?」
司閽想一想,「不是董小姐嗎?」
「董小姐之前呢?」
「董小姐住了一年多,之前,我還沒來上工。」
未必有這樣巧,可是人家既然什麼都不肯說,也就算了。
那天念生本想與安娜詳談,偏偏她又要飛倫敦,見男朋友嘛,有機會不可放棄。
臨走之前,安娜與念生在廚房喝咖啡時說上幾句。
念生有意無意問:「你聽不聽到過這間公寓有怪聲?」
安娜笑了,「怪聲?中學畢業以後我已學會不去聽我不喜歡的聲音。」
念生訝異,真沒想到外表時髦美艷的安娜有這樣高的智能。
她拍拍念生的肩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家平安相處,不要多心,不必去理會任何聲音。」
安娜什麼都沒有說,念生已經明白一半。
她喜歡這裡房租便宜,負擔得起,回到小小公寓,打開門,是她自己的天地,她可以伸長手腳,做自己愛做的事。
奇怪,許久沒有聽見父母弟妹的聲音,卻一點也不覺得掛念。
父母想必亦有同感。
母親最喜癡癡地問:「你中午吃什麼,我真擔心你沒得吃,你有沒有得吃?」
可是當念生要求母親幫她做便當的時候,又被母親一口拒絕。
那只不過是老人家的口頭禪,其實她並不關心成年的女兒吃些什麼。
連上了年紀的人都那麼虛偽,念生失望。
弟妹此刻一定爭著用她騰出來的空間吧。
妹妹不止十次八次地說過:「靄然的姐夫願意資助她去留學,」藹然是她們的表妹,「藹然每星期必定到姐夫家喝茶打牌,藹然真幸運。」
是,藹然的姐夫比真父母真兄弟還強,所以引起不少人眼紅,也希望姐姐去找一個好姐夫。
念生只得對妹妹說,「你也是別人的姐姐,你爭點氣去成全你的弟弟吧。」
念生不知道藹然的好姐夫有沒有稍微照顧一下自家的弟妹,抑或,他只是一面倒,努力做一個姐夫。
一搬出來,使少了這層為父母找好女婿為弟妹找好姐夫的壓力,她甚至無需為自己找好丈夫,念生只需要做好她的工作
也許,家人的苛求才是最可怕的聲音。
安娜晚上出門去,整間公寓只剩下念生一個人。
兩位女同事上來探她。
小坐一會兒,談得很投機。
「有個自己的窩真是第一步。」
「一個人住又太靜,最好與人合住。」
「主要是租金太貴,有人分擔比較合理。」
「那裡去找念生這樣好的同住。」
念生心念一動,「喂,我招租的話,你們來不來住?」安娜也許快結婚了,念生想把公寓自她手上頂下分租。
「喂,」女同事大喜,「是不是真話?」
「不過,這間公寓有怪聲音。」
女同事大笑,「什麼聲音怪得過老闆那把聲音?」
念生也笑。
「唉,有時做夢都討厭她那種吼吼吼亂吼的聲音。」
「聽說此人即將被調。」
「別談她,說我們的事為正經,這裡只得兩間房,我們豈非要抽籤?」
「客廳不需要這麼大,」念生說:「窗戶這邊還可以間多一間。」
「嘩,那我們可以共進退共出入,多好。」
念生興奮地說:「還可以合用一個鐘點女工,回來一切家務妥妥貼貼,不必操心。」
「太好了!」
念生忽覺不對,「我並非誘你們離家出走。」
有人搔搔頭皮,「不知恁地,人一長大,家就變得雞肋一樣,不知是否我們天性涼薄。
「肯定是,小時候容易滿足,三餐一宿,洗不洗澡都沒關係,一到十五六性子就野,貪念也大,一天到晚幼稚地與人比較,常嫌父母老土,唉,一報還一報,說不定將來我們的孩子就那樣對我們。」
「我才不要孩子。」
「越是說這樣話的人,越會生養,哈哈哈哈哈。」
念生說:「我只想爭取多一點自由。」但是母親不明白為什麼由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會決絕地要離開她。
人大了總要離開家。
「有些女兒婚後把女婿也往家裡帶。」
「人家父母有容乃大,愛屋及烏,不比我,」念生歎口氣,「家母對家父的無能失望,希望女兒為她爭氣,要我替她找一個英明神武的女婿。」
女同事笑,「一定要威風凜凜的女婿?聰明能幹的女兒不行?」
念生深知母親的舊思想轉不過來,在她心目中,最值得驕傲的女子,乃是嫁得好的女子,而嫁得好,不過是四肢不動,但衣食無憂。
這種標準在今日說出來嚇壞人。
念生深知做工的女人是痛苦的女人,但是,沒有工做的女人是更痛苦的女人。
做工的女人為生活付出的是勞力,不做工的女人為生活付出的是自尊。
兩者之間哪一樣比較重要,真是見仁見智。
就在這個當兒,念生忽然側起頭
同事們靜下來,隔一會兒其中一位站起來,走進浴室,半晌出來,手中拿著一隻收音機,笑道:「你忘了關這只鬧鐘收音機。」
是嗎,就那麼簡單?
同事們走後,念生猶自為家人感慨不已。
父母親也為家庭盡了力,爸從來未試過失業,媽媽也從未試過不煮飯,但不知恁地,仍然不夠好,仍然追不上社會標準。
父母與子女均怪對方不夠體貼瞭解。
念生靠床上看小說。
悠悠然,她又聽到廣播劇似的對白。
這次,是一個年紀較老的女子:「山窮水盡思回頭?這個家可養不活你。」
另一個較年輕的女子分明是她的女兒,央求道:「我養下孩子馬上走。」
「你去求你父親,他讓你住才算數。」
念生放下小說。
女兒太不爭氣,母親也太過殘忍,到了這種關頭,都是自家骨肉,還弄什麼手段,爭什麼閒氣。
奇怪,念生已經不去追究聲音來源,聽慣了,就似聽長篇廣播劇似聽下去。
就讓那些聲音與她同住吧。
只聽得那年輕女子哀哀痛哭。
「你爸失業,你弟尚未畢業,只靠你兄每月拿些少家用來,你緣何百上加斤?」
呵這一家人,像所有家庭一樣,未能同舟共濟。
老一脫父母生得密,對於女並無太多憐憫之心,念生的女同學結了婚,養下個女兒,拿著小小的汗衫給念生看,淚盈於睫地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怪她,一定原諒她,從這麼小養大,由我把她帶到這個孤苦寂寥的世界上來,母女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解決的問題?找不到好丈夫,至少還有好媽媽,找不到好丈夫,更加需要好媽媽,怎麼可以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