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他略為遲疑,終於上了車。
一路上少莉不與他說話。
顧也維持緘默。
到達中區的停車場,他道謝。
甫下車,少莉餚到那一頭有個衣著時髦的少女朝他揮手,急步走過來,本能地,狐疑地打量少莉,同時親暱地把手臂繞著顧小生的腰。
她美貌,熱情,大膽。
少莉立刻知難而退,迅速走出停車場.趕回公司去,一顆心猶自大力彈跳,她最怕這種狹路相逢的困境,對方若有什麼不滿,一言半句無禮的說話,都會叫她吃不消。
要到中午時分,少莉才漸漸走下神,會過意來。
怪不得。
原來已經有了親密女友,怪不得沒有任何表示,倒是一位正人君子。
擁有這樣的男朋友,也真的值得驕傲。
少莉希望她將來的伴侶也可以做到這樣,也許是苛求了,誰不覺得隔壁的草地青綠一點。
一個星期內,老闆第三次令她出差。同事說:「若不是升你級,就是找你碴。」
少莉也懶得去研究他的心理。
她忙著應付失望還來不及。
好不容易者中一個人,早已經是別人的密友,多麼惆悵。
剛要出門,電話鈴響,對方也是少莉的客戶,說個不停。
少莉只得敷衍他。
老闆在身後吼叫二還不出門,還情話綿綿?」
少莉一肚子的氣,摔掉電話去拿車子。
恰恰顧小生也正在停車場。
少莉實在沒有心情,裝作者不見他,心中暗暗咕噥,怎麼攬的,無時無地不碰見這個人。
誰知他卻迎上來,少莉意外。
少莉抬起頭,看他有什麼事。
「今晨你碰見的,是我女朋友。」他輕輕說。
少莉愕然,這個她早已猜到。
「我們已在分手階段。」
少莉十分意外。
「目前我沒有資格約會你,非要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才能有新的開始,對幾方面
都比較公平。」
少莉靜靜地聆聽。
「這樣做也許比較迂腐,但希望你給我一點時間。」
少莉緩緩把頭轉過他那一個方向,輕輕點一點。
就為著說這幾句話,他也許在停車場等了好久。
少莉把車開走,多日來疑團一掃而空。
也不儘是失望的,她的心情漸漸提升,漠視越下越急的大雨。
嘴角露出一個微笑,生活並不問呢,原來也有曲折的調劑。
少莉決定叫姑姑抽空出來,與她討論生活中的得失。
車於在紅綠燈前停下來,少莉一抬眼,猛地看見倒後鏡中自己的尊容,笑得那麼喜氣洋洋,她嚇一跳,連忙收斂。
幸虧沒有人看見。
少莉又再一次笑起來。
分手
都說,好端端的恩愛夫妻,不知怎地,就分了手。
內情,永遠不足為外人道。
或許,在看了這個故事之後,對事情經過會有一定的瞭解,抑或,看了這個故事,更加糊塗?
卓子鄧下班回來得比她丈夫朱重遠更晚.
一進門,放下公事包,只說了一句話:「真疲倦。」
朱重遠放下報紙,看著妻子,如此重覆地抱怨累,已經不是一年半載的事。
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過去,他試過建議「換一份工作吧」,「乾脆請半年大假」,甚至「你退休算了由我來負擔家庭」。
都沒有為子凱接納。
說子凱愛上工作,又不見得,很多時候,她可以一直訴苦訴到深夜,朱重遠聽多了,覺得悶,偶而打一個阿欠,被子凱看在眼內,就覺得份外寂寞。
她認為他不同情她。
子凱從此變得緘默。
重遠還以為她有進步。
就是這樣開始的吧。
本來,每個星期天,子凱都到朱家去午膳,開頭的時候,年紀較輕的她興致勃勃的嘗試做一個好媳婦,買了水果鮮花去聚會,吃完飯幫著洗碗收拾。
漸漸她發覺朱家的人總努力與她維持一個距離,無論她多麼熱情,他們都淡淡的,像是要叫她知難而退。
朱家是老式人,最喜歡問「幾時養寶寶」。
子凱想都沒想過生養,像時下所有廿多歲的時代女性,她尚未對嬰兒發生興趣,且也沒有多餘的時間與精力以及金錢。
週末午餐關係維持了一年,子凱就不肯再去。
開頭推說老闆叫加班,後來乾脆與同事或朋友共聚,碰到實在沒有藉口,索性返公寓午睡補足精神。
子凱忘記朱家的人。
重遠不說什麼。
他也覺得子凱不應負全部責任,工餘她有權選擇她認為是快活的消遣,嫁入朱家,不代表她失去自我。
況且,於凱並沒有進朱家的門。
早五十年,媳婦一嫁過門,衣食住行全歸夫家,但今時今日,結婚管結婚,女方絲毫沒有倚賴男方的意思,男方倘若不識向,無異自討沒趣。
重遠當然不是這種人。
星期六下午,變成自由活動的好時光。
朱家並沒有問及子凱去了何處。
子凱安排在星期日回娘家。
與母親相處如朋友,是子凱的幸福,更何況她還有一個可愛的妹妹。
閒談的時候,子凱歎口氣,「媽媽,我是怎樣結的婚?」
卓太太警惕的抬頭,「你喜歡重遠呀。」
「廣東人真是怪,姨媽姑爹一大堆,常常聚在一起,險留孤寡,沒有笑意。」
卓太太笑,「那時你與重遠全部英語對白,我猜你根本不曉得他是廣東人。」
真的,大學生活枯燥寂寞,子凱遇上重遠,一則他是好人,二則他照顧她,兩人又覺得適齡,微得雙方家長同意,便步入教堂。
「後來才發覺原來女人可以不結婚。」
「這是什麼話。」卓太太不以為然。
子凱的妹妹子康才十九歲,連忙應進:「我就不要結婚,自由自在,不曉得多好。」她比子凱外向,朋友多,愛交際,怎麼肯被困小公寓。
卓太太發子康一眼,「一直玩到三十歲?」
子康反問:「為什麼不,中年人難道沒有朋友?許多人到四十歲還獨身,要不然就離了婚,從頭開始。」
子凱不出聲。
子康笑,「姐姐一向乖,婚姻生活合她。」她順手扯過手袋,出門與同學打球去。
卓太太小心翼翼問:「子凱,你沒有什麼吧?」
「媽媽,我覺得生活真累。」聲音中無限煩倦。
「是工作辛苦吧。」
「不,才不,我倒情願是工作吃力的緣故。」子凱沒精打采。
「到底是什麼?」
「悶。」
卓太太不語,這是一個可怕的字眼。
「你可以安排自己的節目。」
「為什麼,我是一個已婚婦人,幹嗎要我單獨尋歡作樂?」
「那麼同重遠一起出去玩。」
「我發現他是一個很壞的遊伴。」
「子凱,這樣說很不公平。」
「真的,媽媽,他喜歡一個人關在房中看書聽音樂,把我分隔得遠遠,叫他都不應,我們各有各生活方式,無法遷就對方。」
「言重了。」
子凱攤攤手。
「同重遠一起去渡假吧。」
「我要到非洲,他肯去嗎。」
「你也太極端了。」
子凱苦笑。「媽媽,我記得你與爸爸的婚姻生活,真是充滿詩情畫意。」
卓太太含笑不作答。
「重還從來不會學爸爸那樣,偶而帶回來一件小禮物,使妻子覺得陶醉。」
「新派人也許不作與這個了。」
子凱並不肯定。
那天她回家,她同重遠商量,希望分開睡房。
早上,他比她早一小時起床,十分擾攘,使她也平白損失六十分鐘睡眠,分開臥室,就沒有這個煩惱。
朱重遠一口答應。
他樂得這麼做,臨睡前聽點音樂是很大的享受。
子凱鬆一口氣。
自此之後,兩人各有時間出入,互不干擾,氣氛更加和睦,兩人客氣得不像話,冷淡得像普通朋友。
到這個階段,重遠與子凱還是互相信任的,很多要事,也坐在一起商量,於凱甚至覺得這樣文明的關係也許可以維持一輩子。
當時,她還沒有遇上王勁峰。
他是新同事,與子凱同級,起薪點較低,年紀也要小一兩歲,英俊高大開朗,一進門便吸引全體女職員目光,他也似乎習慣接受這種注意力,不過對於卓子凱,他另眼相看。
因為子凱沒有看他。
子凱覺得他是個大孩子,有時太過活潑,引得女同事哈哈笑個不停,可能不妨礙工作,但未免過度招搖。
子凱不欣賞嘈吵的男人。當日看中朱重遠,一半因為他沉默高貴。
老闆派下來一個計劃,要子凱與小王合作,有心要子凱帶他一帶,子凱當然情願與熟手共事,故此心頭略感不快,被小王看出來,刻意遷就子凱,出乎意料地合作,使子凱回心轉意。
他喜歡她,第一眼就覺得她外型特別清秀,神情稍見憂鬱,相信是個內熱外冷的女子。已婚,但完全沒有太太型格。沉默寡言,工作能力高超。王勁搴打聽到,在這間公司司任職四年,卓子凱從來沒有與任何同事起過衝突,無論什麼事,經過她的手,都能平和解決,這是一項了不起的本事。
王勁峰跟著發覺子凱衣服的主色徘徊在深藍、白、淡灰之間,偶而配一雙紅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