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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文 / 亦舒

    少莉微笑。

    「為什麼像有難言之隱?」

    少莉說:「可能是疲倦,不想說話。」

    其實不是,工作辛苦,倒還其次,假期短聊,才寂寞無比。

    說也奇怪,不久之前,少莉還像個大孩子,放下書包,倒在床上,和衣即可憩睡,醒了就拚命的吃,很粗淺的食物,都津津有味,一邊嘗一邊誇獎:「嘩,好,一流,美味,沒話說,真精采。」

    陪父親去打網球已算是節目,玩得興高彩烈,要不就躺沙發上看電視,聽音樂,聽電話。

    大學堂出來之後,整個人變了,瘦掉三公斤,去盡所有嬰兒肥,心中忽然多了許多無以名之的要求,於是沉默下來。

    她盼望有約會。

    這並不難辦到,但是要等待適合的男士來約,就還需等待。

    少莉所用各種推搪約會的藉口有時十分難以置信,男同事看著她嬌俏的小面孔,不想強她所難,呆半晌,也接受了這些理由。

    像「星期天早上一定要做禮拜我們家是基督徒」,「我祖母自美國回來,這一兩個星期都得陪她」,「我在學法文,曠課的話,老師會駕」,當然少不了那千年舊計「我不舒服,想休息」。

    說多了,人家都知難而退。

    像今日這樣,邀請人家上車,是絕無僅有之事,卻又遭對方推辭。

    姑姑吃完飯之後告辭,少莉在電視機前坐一回兒,悶納地回房間。

    車先生問太太,「這是怎麼一回事?」

    「工作太辛苦。」

    「不像呢,家有妙齡少女,卻不聞電話聲,也無人送花與糖果上來,大告而不妙。」

    「你應當開心少莉沒有亂來。」

    「只要她開心我便開心。」標準父親如此說。

    少莉躺在床上,用一隻手托住下巴沉思,想到這是少女在煩惱時最常用的姿勢,不禁笑出來。

    是老少女了。

    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已經把她當大姐姐、

    每天清晨,少莉總會在附近山徑緩跑,清晨六時半是一天之內最美的時刻,可惜父母親總要睡到十三點才肯起床。

    少莉跑起來像一頭小鹿,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一點。

    她看到一個熟識的背影,不由自主追上去。

    那人聽見身後腳步聲,也慢下來。

    兩人打個照臉,少莉笑一笑。

    正是那個年輕人。

    他不向她報上姓名,她也不會說什麼。

    「早。」他說。

    她也說:「早。」

    他不再說什麼,向前跑去,少莉覺得有點僵,索性跑向另外一個方向。

    她知道他住在附近,早有預感會時常碰見他。

    不知怎地,那日少莉就是跑多了幾個圈,以致身體失去預算,雙腿有點酸痛。

    人家很客氣,很禮貌地推卻了少莉一而再地提供的機會。

    她回家淋浴換衣服,問父親借了車子,開出門去。

    沒有再碰到什麼人,是她的運氣。

    從車子倒後鏡看看自己,是不是少了一份性格,所以吸引力大減?

    少莉見過許多性格鮮明的女子,不消片刻,便能使旁人留下深刻印象。

    她喃喃自語:「我就不行,永遠模稜兩可。」

    穿衣服,盡挑素色,不喜歡荷葉邊,蝴蝶結,也不穿低領口,大袖圈,絕不會挑格子、點子、大花。

    淺灰紫色是她最喜歡的顏色。

    她不是不合潮流,而是另有派別。

    父親的車子體積較大,少莉用了一點功夫才把它停好,一鬆剎車,車子流後,她聽見輕微一聲破碎聲。

    不得了。

    誰的車尾燈遭了殃。

    怎麼攬的,這一兩日如活在五里霧中,少莉懊惱地下車觀看,果然,後邊小房車左後角邊燈已經破碎。

    幸虧不是豪華大車。

    少莉自手袋中拿出筆紙,留下聯絡號碼,夾在水撥上。

    總得負責。

    到了辦公室,才八點廿五分,想起母親所說:「真不明白中區的女孩子怎麼可以風雨不改天天在清早就打扮得似一尊菩薩似坐在辦公室。」

    少莉笑出來。

    老闆比她還要早到。

    十一點半,電話來了。

    「車小姐?我是那個不幸的車主。」

    「啊,十二萬個歉意。」

    伸人不打笑臉人,車主的聲音稍微放軟。

    他說:「修好車子我把帳單給你。」

    「對不起,給你添這麼多麻煩。」

    他沉默一會兒,說道:「人有錯手。」掛上電話。

    少莉鬆口氣。

    隔壁桌子上插著一束姜蘭,靜靜幽香撲鼻,少莉不由得伏在臂膀上深深呼吸。

    女同事問:「怎麼,男朋友打電話來?」

    「什麼男朋友。」

    「跳探戈要兩個人,你連舞池都不肯下,怪誰?」

    少莉連忙捧過文件細閱,不再搭腔。

    少年人有少年人的煩惱,一切盡在試探階段,尚未看到任何成果,想到前途遙遙,不禁忐忑彷徨。

    幸虧有的是時間,少莉樂觀的想。

    下午出差,趕回來出了一身汗,令人拿一枝可口可樂給她,啜一口,遍體生涼,恢復精神,萬試萬靈,少莉有點惆悵,人家在她這個年紀,已經練得一件好酒量,她卻尚與可樂結伴。

    辦公桌上一張簡條,一位姓顧的先生來過電話。她想了想,知道他是那位車主,馬上撥過去,希望快快了結這件憾事。

    那位顧先生真是爽怏,一開口就說,「三百六十元。」

    「我如何付款?」

    「把現鈔放在一隻白信封裡,今天五點三十分,在停車場交給我。」

    少莉學看他的口氣,「好,一會兒見。」

    怎麼像擄人勒索付贖款的樣子,真好笑。

    時間到了,她依言把錢放在信完裡走向停車場,那位車主已在等她。

    他轉過頭來,兩人齊齊呆住。

    又是他。

    讓車,緩跑,現在又在停車場見面。

    他姓顧。

    他朝少莉點點頭。

    少莉把信封遞給他,他收下。

    他似乎有話要說,動一動嘴唇,但終於忍住。

    少莉好不失望。

    這樣好的機會,他都沒有把握,莫非仍需鼓勵?

    「沒想到是你的車子。」少莉說。

    「我也沒想到。」

    少莉笑出來。

    他覺得自己失態,轉身,默默上車,竟沒有說再見,逕自開走車子。

    少莉落寞地站在停車場,不用多說,他對她並沒有進一步做朋友的興趣。

    她拍拍手,作一個無奈的姿勢,駕車回家。

    想到姑姑所說:成長的第一步,是要熟習失望。

    每一個正常家庭出生的女孩子都是父母的小公主,要待與社會接觸,才會發覺世上總有人更聰明更健康更活潑更好學更夠運更漂亮,失望是必然的事。

    少莉解嘲地想:為什麼他要騖艷,為什度假設地會要求的會?沒有理由。

    只是不知後地,他倆不住邂逅,製造尷尬。

    無意中,他知道她姓車,她也知道他姓顧。

    父親見到少莉,即時說:「你把我的車子開出去,倒叫我去擠計程車。」

    少莉怔怔的坐下來,「早知道不開你的車。」

    「上次開出去,撞凹了左上角,今天又是什麼?」

    「親愛的父親,請問三十二號是否有新住客?」

    「三十二號一共六個單位,我怎麼知道,喂,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車子沒事。」

    「車行已把你的車送回來了。」

    少莉應了一聲。

    那日清晨,浙浙地又下起雨來,吵醒少莉,看看鐘,才五點。

    除了大學期考時趕溫習,她未曾試過這麼早起床,啊,少莉想,真願意一輩子做大學生。

    她枕著雙臂回憶,上一次被瘋狂追求,也是在校園裡,小男生純潔的感情雖然不能接受,也著實感動了她。

    現實社會大概沒有這種事。

    每一步棋子,都有個企圖,沒有人會浪擲友誼精力時間,漸漸都成為江湖客,互相利用,互相襯托。

    少莉的房間通向露台,看著那一角的天空緩緩轉為魚肚白。

    她有許多話要傾訴,但不能對父親說,不不不,也不是母親。

    姑姑恐怕還在憩睡,不能騷擾她。

    睡眠對姑姑是最重要不過的一件正經事,一日非嚴肅地睡夠八小時不可,少莉引以為笑柄!她只說:「過十年你自然明白。」

    少莉下床,在她這個年紀,通宵不寐真是等閒事。

    她到廚房去取牛乳。

    母親卻已早起,「你這麼早?」

    少莉忽然說:「媽媽,我覺得生活好悶。」

    車太太嚇一跳,瞪著女兒。

    少莉知道她不會明白,只得解嘲說:「不如辭職繼續升學去。」

    「不行,」車太太即時有反應,「我要你陪我,工作不開心,轉一份好了,乾脆不做也不是問題,閒時到店舖打默打點。」

    車太太也懂得乘虛而入。

    「或者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假期。」

    「對,放假同我到墨爾缽探姨婆去。」

    少和覺得母親有點老回童,成為一個機會主義者。

    真可愛,到了這種年紀,一切已成定局,按例辦事,根本不會再有煩惱,倒也是一項成就。

    「你有什麼心事?」

    少莉連忙否認,「沒有沒有。」

    雨仍在下,少莉故意穿一身白,好與一天的陰霾有個對比。

    車一開出小路,看見顧某在等計程車。

    她忍不住把車停下來,對他說:「上車吧,我應該送你一程,是我累你的車進廠修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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