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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文 / 亦舒

    「朱女士,這是要申請的。」

    「你們那邊有多少棄嬰?」

    「很多很多。」

    朱方歎口氣,「也有很多女性想要一個孩子。」

    「朱女士,你有沒有孩子?」

    「沒有哇,開始想得很厲害。」

    「不要緊,你那麼好心腸,上天會報答你。」

    朱方笑,沒想到今時今日還會聽到這麼不科學的善祝善禱,「謝謝你。」她由衷的說。

    接著余芒的電話到了。

    他抱怨:「朱方,我以後都不會答應出差,太痛苦了,我們以後都不要再分開。」

    「是,是。」失方一直這樣答應。

    她呆呆地托住下已想一會兒,撥電話到婦科醫生處預約時間,她願意再與醫生談一談。

    陳傑推門進來,「你怎麼了,天天九死一生的樣子。」

    「陳傑,你說我該不該生孩子?」朱方衝口而出。

    陳傑大笑,「這要問余芒,問我無用。」

    朱方取起一技鉛筆向她仍去。

    「呵,」陳傑同情地說:「真不幸,母愛因子發作了,不住地折磨你是不是,那麼就養他三五七個吧,滿屋的孩子,胖胖小腿倒處跑動,多麼可愛,這是女性的夢想,朱方,努力去實踐吧。」

    朱方不知後地,聽得眼眶發紅,這許多孩子,都圍繞膝下,烏烏頭髮,烏烏眼睛,統統叫她媽媽媽媽,真是美夢。

    下班回家,照例吃了便餐,打算休息。

    余芒還有十天八天也該回來了。

    她歡一口氣,起來鎖門。

    剛在這個時候,有人按鈴。

    朱方見時間已晚,小心翼翼拉開大門,一看,是一個面容憔悴的少女。

    「你找誰?」明知她找錯了,朱方想速戰速決。

    「這位小姐,」那年輕的女子忽爾哭泣,「你有沒有見過一名嬰兒?」

    朱方猜想,她已經敲通道附近的門,都被屋主叱罵神經病,然後嘀的一聲吃了閉門羹。

    到了這一間,她的精神支持不住,伏在門框上落下淚來。

    朱方一聽到嬰兒兩字,便明白過來,隔著鐵閘打量這個女孩子。

    頂多十七八年紀,面孔還像孩子,又是另外一個孩子生孩子的悲劇。

    朱文輕輕打開鐵閘,「是,我見過那個嬰兒。」

    那女孩睜大雙眼,「在哪裡,他在哪裡?」伸手進來拉朱方。

    朱方問:「你關心他在哪裡嗎。」

    那女孩低下頭。

    「你是他的母親?」

    女孩點點頭。

    朱方賭氣,「他不在,他被野貓吃掉了。」

    那女孩不住哭泣。

    朱方實在不忍,只得據實相報,「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了,他現在由社會福利署托管,他很好,他沒事。」

    「他有沒吃飽,有沒有哭泣?」

    「隔了一日一夜你才來問,太忍心了。」

    「沒有,我今天上午才把他放在梯間。」

    朱方一呆,「不是,我是昨夜揀到他的。」

    那少女臉色變青,「是一個女嬰,用粉紅色絨布包裡。」

    朱方吃一驚,「不,我揀拾的是男嬰。」

    那少女尖叫一聲,連忙奔下樓去,大聲哭泣。

    這時候管理員上來截住少女,「你是誰,為何騷擾住客,再不走,我馬上報告警察。」

    朱方連忙出來問:「老王,我們今天有無拾到棄嬰?」

    管理員大聲訴苦:「昨天有,今天又有,哪來那麼多的小孩?」

    朱方只得關上門。

    她唏噓得不得了。

    也許少女在去年已經丟棄了孩子,後悔了,一直出來找,天天晚上到處敲門問:「你有沒有見過我的孩子,你有沒有見過我的孩子。」

    太慘了。

    一轉眼,她已白髮簫簫,但還是到處找,找足一生一世,也不能彌補她的過失。

    朱方銷上大門,吁出一口氣,喝一點葡萄酒,上床睡覺。

    睡到半夜,有人叫她,朱方睜開眼睛,看到一名七八歲年紀的男童,一臉笑容,非常伶俐英俊的樣子,朱方雖然不認識他,也不覺害怕,故問:「你是誰?」

    男童親蔫地握住朱方的手,把頭靠到她肩膀上,「媽媽,媽媽。」

    朱方摟住他,「這孩子,我不是你母親,你弄豬了,我哪來你這樣大的孩子,求都求不到。」

    男童抬起頭來,明亮的眸子清晰地凝視朱方,「媽媽,如果你今年把我養下來,隔幾年我便有這麼大了。」

    朱大愣榜地,「你真是我的孩子?」

    越看他越似余芒,朱方輕輕撫摸男童的臉。

    「媽媽,快生我下來。」他央求。

    朱方緊緊抱住他,淚流滿臉,「孩子,媽媽愛你,媽媽愛你。」

    這個時候,電話啪鈴鈴啪鈴鈴響起來。

    失方自床上躍起,原來是一個夢。

    她擦去腮邊的眼淚,呵,她的未生兒來向她報夢。

    電話鈴仍然響著。

    朱方去接聽,是她丈夫余芒,「可是吵醒你了,這麼早睡?」

    她吁出一口氣。

    「朱方!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報告接近完成,大隊可能提早回家。」

    朱方笑他,」你看你歸心似箭,像個孩子。」

    「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家,失方,我想通許多事情,平日忙得似盲頭蒼蠅,根本沒有時間好好思考人生,現在我明白了,要我倆分開,再高報酬也不值得,我竟不知道這樣愛你。」

    朱方十分感動,余芒一向有點大男人主義,不大肯說這種話。

    掛斷電話,夢境仍然清晰,失方把雙臂抱在胸前,坐在靜寂的客廳里長久艮久,直到天濛濛光,才上床眠一會兒。

    接著鬧鐘喚醒她,朱方如常梳洗出門。

    在管理處看見老王,她順口問:「昨夜那個女人到底有沒有找到她的孩子?」

    老王勝起雙眼,「什麼女人,什麼孩子?」

    朱方一呆,「昨天晚上不是有個女人遂戶逐門找孩子?」

    「沒有呀,」老王奇道:「余太太,你前天發現那名棄嬰!不是已經送到警局,哪裡還有。」

    朱方弄糊塗了,到底哪一部分是夢,哪一部份是真?她用手揉一揉眼睛。

    老王問:「余太太,你不舒服嗎。」

    朱方答:「不,我沒有事。」

    老王嘀咕:「那名棄嬰從何而來,的確費人疑猜,我天天守在這裡,照說沒有生面人可以混得進來。」

    沒有人來找過那名棄嬰,一切都是朱方的幻覺。

    到這個時候,她也差不多明白了。

    下午告假,到了婦科醫生診所。

    醫生是中年婦女,十分和藹,溫言對她說:「終於決定要個孩子?」

    朱方點點頭。

    「你早年那次流產手術,做得不大好,影響你生育機會。」

    「我明白。」朱方低下頭。

    「幸虧不是不能挽回。」

    真是萬幸,朱方內心充滿感激。

    「我們先用藥療,這種荷爾蒙藥依時服食三個半月再看用不用做手術。」

    昨天晚上,朱方看見的憔悴的找孩子的少女,是她自己,她一直後悔,她一直想把她丟棄的孩子找回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朱方豆大的眼淚滴下來。

    「莫哭,莫哭。」醫生安慰她,「如今醫學昌明,一切可以彌補。」

    朱方輕輕說:「那個時候,我實在無法獨立擔起養育孩子的責任。」

    「我明白。」醫生輕輕拍拍她的手。

    不,醫生不會明白,沒有人會明白,只有朱方自己知道,朱方也不希冀他人同情。

    痛苦是她一生恆久的痛苦,她毋須他人諒解,亦不想他人分擔。

    她甚至不想余芒知道這件事,不是怕,而是一點必要也沒有。

    醫生說下去:「把希望寄在將來,不要讓過去的壞經驗影響你目前的生活。」

    「謝謝你。」

    朱方回到辦公室,查一查便條,發覺胡姑娘找過她,連忙放下一切急事覆電。

    胡姑娘說:「朱女士,我猜你有興趣知道,那名嬰兒已經被他母親領回。」

    失方鬆一口氣,「他母親多大年紀?」

    「有四十來歲了,家裡一共七名,實在養不起,一時想不開,把他丟在梯間。」

    不是無知少女。

    失方輕輕放下電話。

    陳傑推門進來,細細打量她,「咦,忽然神清氣朗起來,疑竇似一掃而空,醫生怎麼說?」

    一醫生鼓勵我。」

    「多好,」陳傑羨慕地說:「你要是真有了孩子,我可否來看他抱他同他洗澡?」要求好像很低。

    「我不知道你喜歡孩子。」朱大笑了。

    「喜歡有什麼用,我連丈夫都沒有,」陳傑徒呼荷荷,「你比我幸運得多了。」

    「是的,」朱方承認,「我十分幸運。」

    「來,」陳傑說:「幸運之人,一起喝茶去。」

    該剎那,朱方覺得自己幸運得不能形容。

    女記者

    我教書,林爽爽做記者。

    我的天地保守,寧靜、溫馨,最大的樂趣是遇到聰明好學的學生,而爽爽的世界動盪、刺激、多采多姿,她一個人囊括了兩版港聞來做,自競選香港小姐到颶風襲擊,她都可以包辦。

    伊是個出色的女記者,新一輩中之佼佼者,她禮貌、機智、多才、伶俐,由她來做的新聞,必然成功,有幾件因為有獨特的一面,更加相當轟動。

    香港雖然不設普立茲獎之類,但一般公論也總還是有的,是以爽爽也得到同行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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