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亦舒
她忽然抬起頭來,捉到我偷看她的陶醉情形,我臉紅,她笑。
過一陣子,她淡淡的說:「男人喜歡與失婚女人來往,大概是因為她們容易上手。」
我不敢回答,過很久才說:「我不是。]
她不響,拿起前面的酒喝。中午也喝酒,心情大概非常壞。
過一會兒她說:「今天傍晚有空?」
我一怔,一時不會意。
她又說:「我在你公司樓下等你。」然後拿起手袋,就走了。
神秘地留下一陳香風,這個女人與曼薇是兩個極端,她引人入勝,值得發掘,但曼薇的優點,看到那麼多,就是那麼多。
不要再批評曼薇,不要再生她的氣,不要再對她不公。
我查到周太太叫白萍姬,周白萍姬。
她這次約會我,不是我的艷遇,而是她需要調劑。真正厲害的女人不需要聲音響,真正厲害的女人連聲音都沒有。
那天下午我心砰砰跳,我這顆灣了的心。
以前我與女朋友吵架,心也不安,這次我卻為另外一件事,另外一個人。
我等到五點鐘,下樓,看到周太太坐在一輛白色的摩根跑車裡,穿著白色的衣服,紫色的皮鞋、湖水藍的圍巾,她的臉仍然沒有喜怒哀樂,但一雙眼睛出賣了她,她瞳孔中充滿盼望。
我把車匙放回口袋,上她的車。
她緩緩的把車子開出去。
我對其他的女人,從來沒有像對她那樣的興奮。
這一夜她把聲調處理得這麼好,原來很邪惡庸俗的一個晚上,她卻與我很優雅的度過。
我們去聽了半場鋼琴演奏,到淺水灣酒店喫茶,在她家郊外的房子用晚飯。
她並沒有說很多話,但我覺得無限的溫情依依,因她進廚房為我煮土耳其咖啡。
她攏絡男人的手段是一等一的。
但是她並沒有留住丈夫。
喝完咖啡,我醉了,雖然整晚沒有沾過半滴酒。
她叫我送她回家。
夜了,風涼如水,送她到門口,她也沒說話,只看我一眼,閃身進入屋子,幽靈一般,我在周家門外站了很久,才叫車出市區。
在她面前,我融化成一堆,無力抗拒。
曼薇托人來取回她的東西,我與來人說毫無問題。我拿了一隻大紙盒,把略有可疑的物件往裡扔,什麼領帶袖口鈕一大堆,差公司裡的信差送了去。
從此之後,與曼薇一點瓜葛都沒有了。
曼薇親自打電話來,說過有幾本書我漏掉了。
她變得很嚕嗦——幾本書!有什麼了不起呢?丟了可以再買,又不是絕版書。
周太太說:「她還愛你。」
我說:「太不幸。」
「她是個笨女人,當男人不再愛她,最好的方式是自動失蹤。」周太太毫不動容的說:「情場中勝敗乃兵家常事,最要緊是:贏要瀟灑,輸也要瀟灑。」
「這句話男女通用,」我說:「我會緊記。」
我與她約會漸頻,「社會」上的傳言也越來越不好聽,我不顧一切的與她來往,不顧這些壓力。
老張笑說:「她有成熟婦人的媚功,一等一。」
我倒不這麼想,這女人令我困惑,可供發掘的資料太多,我有興趣。
我們並沒有外界想得那麼不堪。
一日她說:「你與我來往久了,只怕名譽受損,將來娶不到良家婦女。」
我笑,「那麼娶狐狸精。」
「我就是個現成的,你不知道他們都叫我白狐狸?」她也笑,一點都不介意。
我將臉理在她的臂彎中,認真的說:「如果你嫁我,我擺宴迎你進門。」
「你的父母呢?」她柔柔的問。
「我喜歡的,他們也喜歡。」我說:「我們家是知識份子。」
她微笑。
「我等你。」我說。
等她辦妥離婚手續。
事情有點麻煩,她手上的珠寶時價不貲,周家認為她只能帶走這些,不能再給她房子與現款,她又不想做到絕,告男方。
我勸她,「房子…我有,不是最好的,希望你將就一點。」
她微笑不語,她永遠不主動與我爭執。
那房子在石澳,雪白的一幢三層樓地中海建築,園子有一萬尺以上。
不知她用什麼手法,三星期後,周某急於要她簽字,房子終於歸她名下,改名「萍園」。
她輕描淡寫的向我解釋:「他女友懷孕,他急於再婚,我終於揀了這個便宜。」
她怎麼說我怎麼信。
她伸伸懶腰:「我回復自由身了。」
我看著遠方,「或者我們應該訂婚。」
她輕輕道:「我配不上你。」
我深深感動。男人,雖然一直逼著女人認輸,她們一旦真正的向男人誠服起來,男人卻汗顏不已。
我用手摟著她肩膀,「我們訂婚。」我堅持。
我不知道她是否愛我,她不是一個看得清的人,但我知道娶她是明智之舉。
我們熱戀的消息很快的沸騰,但人們不以為我們會有結局,他們聽到「訂婚」兩字,大吃一驚。
曼薇雖沉寂已久,又要求見我,她說有話要與我面談。
我人逢喜事三分爽,很溫和的問她:「有什麼事?」
「出來講,憑我們的過往的交情,你總要給我這次面子。」
我遲疑的說:「那麼吃中飯吧。」
她說:「哼,連晚飯都免了,很狠心。」
我笑:「曼薇,沒想到在你嘴裡說出秦香蓮式的對白來。」
見了面,她叫啤酒喝。
曼薇打扮得照例非常的漂亮與誇張,刺眼、眩目。
老實說,她要說些什麼,我完全知道。
咳嗽一聲,我說:「曼薇,我要訂婚了,你不恭喜我?」
她像是準備了整篇演講詞的,剛打算開口,被我阻止。
我揚揚手,「我很高興能夠娶得白萍姬,別人怎麼樣想是別人的事,我知道自己是個有福氣的男人,我很快樂。」
曼薇顫抖說:「在我與她之間,你選擇了她?」
「不,不是你與她之間,」我努力解釋,「將你們兩個人比較,是不公平的,可以說是她選擇了我,我們經過多次約會,由兒戲變為認真,終於決定生活在一起。」
「她適合你?」
「是。」
「你並不認識她,或許她是舞女出身,或許她嫁過三次,面首三千,或許她在什麼地方藏著一個十五歲的兒子。」曼薇越說越激動,「但我們,我們是青梅竹馬長大的。」
我點點頭,「你所提及的危險我全考慮過,她並沒有蒙蔽我什麼,你們都可以放心。」
曼薇掩上臉,「我與你真的完了?」
我歉意的欠欠身,「曼薇,我以為我們在三個月前,在那個化妝舞會之後,就早結束了。」
「那該死的舞會,我不該拉你到那個舞會去。」曼薇咬牙切齒地說。
我站起來說:「我要走了,我已有未婚妻,不應再單獨會見旁的女子,對不起。」
我叫侍者結賬。
曼薇臉上的化妝品掩不住她蒼白的顏容。
我真覺得不好意思,我只能娶一個女子。
我伸伸懶腰,一轉頭,看到萍姬站在我身後,怔怔的看著我,動也不動。
我心中叫一聲「糟糕」,這種事果然發生了。
我先拉住萍姬,急急說:「你別誤會」
「我沒有誤會。」萍姬柔聲說。
「你——」我說:「你聽我解釋。」
曼薇冷冷的說:「她都明白,還有什麼可說的?她難道,還不滿足?」
我怒道:「你在搞什麼?」
萍姬滴下了眼淚。
我拉她坐下,對曼薇說:「你解釋呀。」
曼薇站起,揚長而去。
萍姬說:「你說的話,我全聽見了。」
「是。」
「我很感動。」她說。
我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出現的?」我放下心。
「我約曼薇在這裡見,她要我聽聽你的最後決定。」萍姬說:「這是我第一次為男人哭,也希望是最後一次。」
女人都是狐狸,我想,包括曼薇在內。
原來曼薇在外頭獨自約見萍姬,兩人以我為談判的中心。
詳細內容我並不知道,大概則可想而知,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後來我問萍姬:「你到底與她說了些什麼?能否告訴我?」
「沒有什麼啊,」她不露一點痕跡,「曼薇非常大方高貴,她說我們幸福。」
「是呀?」我會心微笑,「在我記憶中,她並不是這樣的人,她喜歡事事弄得清清楚楚。」
「也許我還與她陌生的緣故。」她說。
「你不說,」我恐嚇她,「我約曼薇出來問她。」
「我並不是不准未婚夫見旁人的小器鬼。」她眨眨眼。
我很懷疑這句話的可靠性,然而我十分願意她說的是真話。
妹妹問我:「真預備娶她?你一時換換口味是不?總算摔掉了曼薇,我們耳根清靜,免得時時聽演講。」
我說這次是真的。
「真的?」妹妹說:「以前那十三次也是真的,不是嗎?」
「不,這次這個是狐狸精,我已被她懾住,脫不了身。」
「不見得。」妹妹說:「說不定下次有個法海和尚打救你,吃虧的永遠是女人,你的門檻益發精了,這一次人家只怪白小姐不好,在曼薇手中搶走了你,你與白小姐分手,人家又稱讚你終於靈魂甦醒,你設下的好圈套,依我看,她是狐狸也不管用,你是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