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麗中,我大兒是你父親趙元,自少年起就處處與我作對,一定要修讀美術,一定要娶貧女為妻,與我鬧翻,離家出走,對余家不聞不問。」
麗中握住爺爺的手。
「如今我快要去見他了,唉,不知父子在另一世界會否彼此諒解。」
麗中歎息。
「我二子超良,結婚兩次,一共有三子兩女,因飛機出事喪生,他的妻小,今日都在這房裡。」
麗中聽說過他們。
時時在報上可以看到兩個余公子又在追求哪個小明星或是落選的香江小姐之類。
老人說:「我後悔同你父親紛爭。」
「爺爺,過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好生靜養。」
老人忽然問:「麗中,你可知道我們余家祖上幹的是什麼?」
麗中不禁微笑,「爸同我說過,好像是……航海人,同英國買辦合作做生意,掙下產業。」
老人也笑,像骷髏忽然冽嘴,十分陰森,他輕輕說:「不錯,是海盜。」
圍在他身邊的第三代有人噫了一聲,像是聽到新聞。
「百多年前的事了。」
麗中知道爺爺快要說到戲肉。
「祖先遺下一顆祖母綠寶石,誰有緣在大宅裡找到這顆寶石,誰就主宰余家產業,我的遺囑也那樣寫。」
大家咦地一聲,多麼奇怪、落後、匪夷所思的遺囑。
「當年,我在一個極之機緣巧合的情況F,尋獲那顆寶石,故此五個兄弟中,我獨當余家財產,祝你們六人好運。」
麗中覺得既好氣又好笑,原來老先生最後遺言是叫他們尋寶。
說到這裡,老人已不住喘氣。
醫生過來說:「病人需要休息。」
麗中第一個離開祖父的寢室。
她的堂兄弟姐妹尾隨而出。
他們站在一堆,用陌生而敵意的眼光看牢麗中,彷彿在說:「你來幹什麼?」
「不是已經被爺爺趕出去了嗎?」
「多年來都完全脫離關係了,就差沒登報聲明而已,怎麼現在趁老人病重、意志力模糊,又再出現?」
「目的何在,路人皆知,還不是覬覦余家財產,我們天天侍奉老人,她倒想來趁現成。」
「盯緊她,別叫她順手牽羊。」
他們連假笑都不情願。
麗中想:我根本不想來,統共是母親多事。
多年來自力更生,冷暖自知,有得有失,獨門獨戶,辛苦,是,但也單純,有時還有三分驕傲,余麗中根本不介意自己是海盜抑或名門之後。
她不想淌造個渾水,只想快快離去。
她聽得梅律師說:「老先生的意願,大家已*很清楚,余家祖先訂下規矩,雖然奇突,不失公平,各人機會均等。」
大家都不出聲。
麗中覺得任務已畢,看看腕表,趕著上班,客套地向諸親人道別。
那班人仍然冷冷看著她,目光如探照燈。
麗中只覺好笑,速速自管家手中取過外套手袋及公事包,在眾目睽睽下走向大門。
這時,忽然有個兩三歲的小女孩打橫衝出,碰了麗中一下,麗中本能伸手扶住小孩。
小孩有一張安琪兒般可愛的面孔,抬頭看著麗中,笑笑說:「阿姨,對不起。」
麗中沒想到余家大宅還有這樣可愛的人物,不禁彎下身說:「不相干。」
身後有人叫:「蓓蓓,別打擾人家。」
麗中轉過頭去,約莫認得他是二叔的第二子,即是她的二堂兄。
他十分警惕,牽住女兒的手要走開。
這時,小女孩忽然自頸項除下一串五顏六色的玩具珠子,圈到麗中身上,麗中只得彎腰讓她掛好。
「送給我?」
「是。」蓓蓓十分慷慨。
「謝謝。」
時間到了,她真的要回公司,於是麗中仰首離開余宅。
原先那輛車子駛過來,麗中與梅志一上車離去。
梅律師輕輕問:「以前,你沒見過他們?」
麗中搖搖頭,「世上許多人姓余,我不過是其中之一,我不稀罕余家財富。」
梅律師看著她秀麗的臉龐,「我很欽佩你的志向。」
麗中一怔,不再言語。
回到辦公室,她脫下頸上玩具項鏈,放進抽屜,到會議室主持大局。
中午,母親打電話來:「見到爺爺了?」
「嗯。」
「是否垂危?」
「他朝吾體也相同。」麗中歎口氣。
「見過最後一面,彼此心安理得。」
「媽,老闆找我,有話不如回來再說。」
麗中照舊忙到七點。
回到家,在浴缸浸了許久。
余太太敲門,「你沒事吧。」
「媽,真沒想到他們一直都住在一間大屋裡。」
「他們都沒工作,既無收人,如何搬出去?只得靠你爺爺。」
麗中說:「天天擠一起,什麼都用公家的,一點私隱也無,多可怕。」
她母親說:「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呢。」
「嚇死我。」麗中搖頭。
「你與你爸,都是勞碌命,不懂享福。」
麗中浴罷,吃了一碗雞絲湯麵。
她對母親說:「塞翁失馬,靠自己才好呢。」
當天晚上她睡得很熟。
忽然聽見房門依呀一聲推開,誰?她跳起來。
看真了,她叫出來:「爸爸,」
父親非常年輕,看上去只得三十多歲模樣,站在他身旁的是爺爺,兩人滿臉笑容,看樣子已經和好如初。
麗中十分寬慰,「爸爸,爺爺」正想向前,鬧鐘響起來。
麗中驚醒,呆半晌,有預兆,不敢說出來,悶納地去上班。
到了公司,才八時正,電話已追來。
是梅律師的聲音,他叫她麗中。
麗中立刻說:「可是──」
「是,老先生今晨五時辭世,十分安詳,沒有痛苦。」
麗中沉默,她在夢中看見爺爺來說再見。
「今午宣讀遺囑,請你到律師樓來一趟。」
「我不來了。」
「你是他長子的唯一女兒。」
「我下午要開會,梅律師,多年來我有我的生活。」她掛斷電話。
有時,連麗中也覺得自己過份剛強,但是,她不想再見到那班兀魔般的親戚,有財產,讓他們去分好了,她不稀罕。
傍晚,揚中尚未下班,趁空檔喝杯可可,梅律師又來找她。
「遺囑已經宣讀,你們每人分得小額現款,約百萬之數,可是余氏機構的控制權,在那個找到綠寶石的手上。」
麗中又笑了,「荒謬,只有海盜才想得出。」
梅志一不便置評。
麗中突發奇想,「倘若寶石落在小蓓蓓手上呢?」
「那麼,待她滿廿一歲,她可以承繼余氏機構。」
「此刻,他們正拆了大宅尋找寶石吧。」
「不出你所料,」梅志一說:「你也可以到大屋去搜索那塊寶石。」
「我?」麗中嗤一聲,「他們屋裡住了幾十年還找不到,我從何下手?」
「也許,你同寶石有緣。」
「指甲大寶石,太難找了。」
「不,越中,那是一顆未經琢磨鴿蛋大小的寶石。」
「無論如何,不關我事。」
「麗中,容我再說一次:我佩服你的清風亮節。」
麗中說:「好子不論爺田地,好女不論嫁妝衣。」
「只有你一個人做得到。」
「嘿,別以為我是好人,我最歹毒,最會排擠同事。」
梅志一答:「那有什麼稀奇,我也會。」
兩個年輕人一起笑起來。
「麗中,想請你吃飯。」
「好呀,就今晚如何?」
梅志一大喜過望,他們兩人,就這樣開始第一次約會。
三個月後,雙方都已見過家長,友誼進展得很好,彼此都珍惜這一段感情。
只要不提余家大宅,麗中很易相處,她獨立、果斷、從不使小性子,但是,她也有婀娜的一面。
那天下午,兩人在海灘散步,是麗中先提出來,「老屋怎麼樣,尋寶遊戲發展如何?」
梅志一嗤一聲笑出來。
「說呀。」
「我現在才知道你不參予其中是多麼智慧的一件事。」
「可是他們已經發瘋?」
「對,人人各懷鬼胎,辭掉所有工人,每天翻尋,聽說連燈飾都拆下來找,只是找不到,這間事也不是無限期的,一年之後,若無所獲,財產出售,捐慈善機構,你的兩位堂兄已聘律師控訴立遺囑人神志不清,盼法庭宣判遺囑無效。」
麗中不出聲。
梅志一吁出一口氣,「當年,老先生得到綠寶石,也是機緣巧合。」
麗中的心一動,「爺爺在什麼地方找到寶石?」
「他是兄弟中最小的,大家都欺侮他不懂事,不他關在書房裡。」
麗中已經猜中結局,「可是,寶石偏偏就在書房。」
「正碓,書房只得一桌一椅,陽光自窗外射入,他發覺硯台折射出綠光,原來寶石鑲在那裡,那塊硯台天天隨意放在桌上,是太爺記帳時用,人人見慣見熟,不以為奇,寶石為墨跡所染……」
「所以沒人看見。」
「是,這次,也許你一走進大宅,就可以看到寶石,你心緒清。」
麗中忽然柔聲說:「我的確已因這件事找到瑰寶。」
「啊?」
電光石火之間,梅志一明白麗中口裡的瑰寶就是他,不禁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他緊緊握住麗中的手。
兩個剛強的年輕人早已為對方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