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此刻我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法律科學生。我穿爛褲子薄襯衫,破草鞋,身上發著臭,肚子咕咕的叫,餓得要命。
他說:「畫好了。」他把圖釘取掉,把畫交給我看。
我接過了那張速寫。很漂亮的一張鉛筆畫,技巧很好,但沒有新意,可是六十個法郎,不能太苛求了,那畫中人發呆的樣子,跟我是很神似的。
我說:「我沒有錢。」
「我知道。」他開始收拾他的攤子。
「你不做生意了?」
「不了。」他說:「今天早上畫了兩張,賺夠了,咱們下山去走走,難得碰上一個會說國語的中國人。」
我看著他,這就是藝術家風度吧?賺夠了,就懂得不賺。誰做他的老婆,就夠倒霉的,交了房租,就不去賺奶粉錢。這種人只可遠觀。
可是我懷疑他是有來頭的。他穿著雪白的一條牛仔褲,熨得有紋有路,雖然膝蓋處髒了一點,可是能夠肯定他是今天才穿出來的,他的一雙短靴子也款式可愛,簇簇新,他是一個很登樣的「藝術家」。
「你的肚子在叫,要到什麼地方去吃飯?我請你。」
我想說美心。
「美心?」他仍然笑,雪白的牙齒,光亮的眼睛。
我白了他一眼。
他抱著他的工具,便跟我走下山去,一路上他跟人打招呼。巴黎是一個美麗的地方,萬里無雲,在山路上可以看到下面的景色。
「要不要到我的公寓去?」他問:「你放心,我是規矩人。」
我在心中打了一個算盤,我現在是三年級,還有幾年好畢業了,我的性命很值錢,犯不著冒險到一個陌生男人的公寓去。我偷偷看他一眼,然而若不去,他一定說我扭扭捏捏,不夠大方。所以我不響。
「你今天有什麼特別的節目沒有?」他問。
「沒有。」我說。
「看樣子你算是有資格的遊客,我請你吃午飯,我會做很好的西班牙奄列,你要不要來?」
「好吧,先讓我看看你住的公寓在哪裡。」
「不會在福克大道,是在聖米雪兒。」他說。
我的媽。
「咱們搭地下火車?」
「這種天氣,搭地下火車多可惜?走路回家吧。」
「要走上一小時呢。」我抗議。
「你這個遊客,彷彿不大起勁似的。」他取笑我。
「我是個遊客,不是步行客。」我說。
「我請你搭計程車如何?」他問。
「太浪費了。」我說。
「喂,小姐,你到底想怎麼樣?」
「走路。」
我們開步走。
在巴黎走路是很有趣的,從蒙馬特到聖米雪兒,我們走了三個鐘頭。途中喝了兩次咖啡,他買了一次棉花糖給我,吃得一塌糊塗,找一個噴泉洗臉,又吃冰淇淋,又在花園站著看了一場木偶戲,又買了一隻藍不汽球,後來摔了一跤,把汽球壓破了,又買了一隻紅的,又吃了一大只麵包,他請我喝可口可樂,在小攤子上買了一條玻璃珠子。
後來他催我走,拉著我,才捱到他的公寓,正門是一家書店,我們自後門上去,二樓,很潔淨,他放下了工具,累得說不出話來。我坐在地上,那身體慢慢往下滑,結果變成躺在地下。
我第一句話是:「西班牙奄列呢?」
他咬牙切齒的說:「當心我殺了你!這個教訓是:別在蒙馬特跟遊客勾搭。」
我很滿意,他的確是個規矩人,我拉一拉紅汽球的長繩,汽球碰到天花板上,很開心的樣子。我也很開心。
「你真餓了?」他問。
「並不是,剛才吃了不少東西。」我說了老實話。
「你住什麼酒店?」他又問。
「不會是麗池,住一個小酒店,在羅浮宮旁邊。」
「那還好,還近。」
「你的公寓很漂亮。」我問:「在窗口看得見月鴿嗎?」
他笑,並且搖頭,「你錯了,你的巴黎不是我的巴黎,你想像中的巴黎是不存在的。」
「胡說,我是巴黎老遊客。」
「可是你沒有真的住下來,是不是?」他看著我。
「我喜歡巴黎。」我固執的說。
他自櫥裡取出一瓶白酒,開了蓋子,再取出兩個杯子,都倒滿了。我取過來喝一口。
「你要不要淋浴?」他問我:「這樓上有位法國小姐,她有一個淋浴的地方,你可以上樓去。」
「你也是天天上去淋浴?」我好奇的問。
「自然不,我到樓下房東那裡去。」他說。
「那多不方便。」我同情的說。
「小姐,我早說了,巴黎不是你想像中的巴黎。別多說了,她人很好,會把衣服借給你,我看你都發臭了,你下來,便有西班牙奄列吃。」
我上樓去,敲門。那位小姐會說英文,可是長得不漂亮,人非常好,以為我是樓下住客的女朋友,我痛痛快快的洗了頭,洗了臉,刷了牙,洗了澡,煥然一新。
樓上小姐借給我一件長袍穿,她說我的衣服已經放進洗衣機了,兩小時之後可以取到。我把我那寶貴的一百法郎暫寄她處,她笑了。
巴黎此刻已是黃昏了,在我眼中,這是最美麗的城市。沒有熟人,沒有功課,沒有工作,無憂無慮的一個城市,這是我的逃避所。
法國小姐是她樓下住客的同班同學,她房間裡堆滿了畫。為娛樂她自己的,為娛樂她教授的,為娛樂她的顧客的。她說:「教育不是為了謀生,教育是為了培養生命。」
然而隔了一會兒,她聳聳肩,她說:「可惜我們都要吃飯。」
我下樓去。
他為我開門,他自己也洗乾淨了,換上另一條牛仔褲,一件非常漂亮的T恤,手中捧著一個碟,上面是香噴噴的奄列。
我更羨慕的說:「你們是會享受的巴黎人。」
在吃飯的時候,我問他:「誰幫你洗熨衣服?」
「房東太太。」
「幸運的人。」我說。
「你在倫敦,很多人看你,也一樣幸運。」
「或許。」我說:「的確有人這麼說過。」
他笑,「可不是,我看你,你比我好,你看我,我也比你好。幾時我也到倫敦來看你?」
我說:「我把地址給你。」
「你念什麼?」他終於問了。
「法律。」
「噢,失敬失敬。」他說:「真是難得。」
「難得?我不否認。可是至少你們是快樂的。」我說。
「任何科目,但凡要通過考試,都不快樂。」他說。
我們一起笑了。
「做藝術家好不好?」我問。
「很不錯,將來回家,還是要在廣告公司裡找一份工作的,你說好不好?」
我搖搖頭,「你父親很有錢吧?」
「他剛剛開著一家廣告公司,你爸呢?」
「他自己也是個律師。」我說。
「那麼咱們就不必多說了。」他笑。
我打量著他的公寓,一個房間,有一個洗手間,一個小廚房,房間內的傢俱很簡單,床是小小的,地板上鋪著一條手織的麻繩地毯,有幾隻陶瓷,床頭有一幅畫,是幅占姆士甸靠在機器腳踏車旁,嘴角吊一隻煙。
「很好的畫,你的作品?」
他點點頭。
「你喜歡占姆士甸?」
他點點頭。
「法國人喜歡他。」我說。
房間裡很空蕩。
我走近窗口,對面人家大概是不正派的女人,一條晾衣繩上都是內衣內褲,花紅柳綠的樣子。沒到一會兒,那些內衣內褲的女主人把整個身子探出窗外來收衣服,沒有穿什麼,光著胸脯,也不是一個美女,看上去給人一種殘花敗柳的感覺。
我嚇一跳,不是沒有見過外國女人的胸脯,而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之下看見,我把身子猛地退後幾步。
他笑了,依然是那句話「巴黎不是你想像中的巴黎。」
我辯說:「什麼東西都有兩面的。像這間房間,就像蓮花一樣,連床單都是雪白的,香噴噴的。」
他微笑。「念法律的人不該這麼天真。」
我說:「我不是天真。一到倫敦,我馬上換一個樣子,回到家,又是另一副嘴臉,可是巴黎是我唯一鬆馳自己的地方,請你不要破壞我的理想。」
「你把理想建築在此。」
「是。」
「你見過凱塞林公園裡樹林掩映的小凱旋門嗎?」他問。
「見過。」
「那就比大凱旋門好看。」他說:「因為看不清楚,因為沒有人知道。巴黎是一個曝光過度的城市。」
我不出聲。
他在這裡住的太久了,自然不喜歡。可是他是一個說話的好對象。有很多人,對於愛惡便沒有宗旨,碰上什麼是什麼,今天紅色,明天綠色,無所謂的。他可以說是一個黑白分明的人。至於我,那是更不用說了,我念的是什麼,我執行的也是什麼。
我披著一件過大的袍子,坐在一個陌生男子的房間,說起家中的笑話,說起家裡的人,話像是不斷的,他開了一瓶酒又一瓶酒,盧亞谷的白酒象蜜水一樣,並不醉人,只是我為別的理由而有酒意了。
我們離開了公寓,出外散步,走得很遠,過了橋,又走回來,我們說著各個畫家的畫,我堅持著我喜歡的一派,他堅持他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