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也許這是我特別欣賞張德倔強的道理。
我問爸;「爸,他明天走了是不是?」
「未必走得了,醫院又不是旅館,他去住的又不是頭等病房,哪裡幾時去幾時有?」
爸答。
不知道為什麼,我反而有點放心,至少我明天下班回來,還有機會可以見到他。
爸說:「他父親說可以隨時匯款子來,但這孩子,他完全拒絕,他自己居然有積蓄,只是不多。」
「他與家裡不對?」我問。
「很不對。」爸搖了搖頭。
「他幾歲了,比我小還是比我大?」我問。
「好像是同年的。」爸說:「我也不大清楚。」
「這樣說來,比起他,我倒是很幼稚。」我說。
爸微笑,「不,玉兒,你也是很乖的了。」
我也笑,「謝謝爸的誇獎!希望你以後別老說我小。」
「我現在下樓去見一見你的媽。」
「快點去快點去。」我推他出房門口。
我在他房間裡坐著,也許爸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跟母親說,我可不能出去打擾他們、還是多留在房間裡一會吧。
我玩著爸爸放在茶几上的手錶,這是去年媽媽送給他的,爸生日的時候,媽把省下的款子拿了一部份出來,買了這只很好的表。
媽媽平時極省,連金鏈子也不多一條,但他對爸爸卻是很捨得,常常叫他去縫西裝買皮鞋,這大概也是愛的表現吧?他們老一輩嘴巴裡很少說「我愛你我愛你」,但是行動卻表現得十足十。
我很感動,媽媽實在對爸不錯,爸也對媽很好,這幾天小小的齟齬,並不算得什麼。
我忽然之間放下了心。
沒多久爸上來了。
「爸,你跟媽說了些什麼?」我問。
「下樓去吧,去陪陪你媽。」爸避而不答。
我看他的臉色,又看不到什麼。
我說:「唉,要就喚我來,不要就趕我下去。」
我下樓,又問媽:「媽媽,爸跟你說了什麼?」
「這關你什麼事?!」媽的心情好像好了許多。
「一定是爸爸講了許多肉麻的話,你不好意思說。」
「混帳!」媽罵我,「對媽媽說這樣的話。」
我笑著出房問,在門外立了一會兒。月色很好,逢是太陽好的日子月亮多數也很美。
只是沒有風。
我從不注意農曆日子,但是看月亮,我約莫可以知道是初一抑或是月半。今天是接近月半的。
每次出來,我總習慣性的看看窗子,這一次也不例外,我覺得自己很傻,每天這樣子張望,有什麼意思呢?
我笑我自己。
然後,我回房聞,媽說該睡了。
明天要上班,當然得早睡。晚上也根熱。
我睡得不十分好,但是鬧鐘照舊在七點半響了。
我在八點一刻出門,我希望回來的時候,還可以見到張德,我想親自與他說再見,我覺得他是一個不錯的人。
律師樓裡工作很忙,我打了四五份文件,長得不得了,我又怕記錯,又怕打錯,做好之後,累得不得了。
不過至少我有健康,我可以把工作應付過去。
一個男同事請我午飯,我吃了很多。他說了一些讚美我的話,我都笑笑的把他打發過去了。
這些男孩子,想追求女朋友,也不會講些新鮮話來聽聽,盡說這種老套。
我覺得有點問,頻頻的打阿欠。
女孩子打呵欠最不好看,但是我這幾逃詡沒得好睡。
我是真的有點累,不是工作忙硬撐著,早睡看了。
好容易才下了班,我隨著潮水一樣的人群過海。
一天賺這三十塊,太不容易了。
天氣熱,太陽五點多鐘還照樣大,曬得人喘不過氣來。
大多數的都市人忙一輩子,都得不到心裡的安寧。
就是張德一個人,他與我們完全不一樣。
他活在一間房裡,他做他自己的事,養他的病。
老實說,想深一點,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我上了火車,找了個涼快的位子坐下。
放暑假的時候,火車反而比較空。
我在半小時後到了家。
在門口我碰見阿好在餵狗,我連忙把她拉在一邊,靜靜的問:「那位客人,走了沒有?」
阿好搖搖頭,「沒有走。」
我放下一大半的心!我跑進屋子裡。
「媽!媽!」我叫。
母親自房裡出來,「甚麼事?嘩,你看你曬得滿瞼通紅,趕快去洗澡!」她一手推我進浴室。
「媽,那個病人今天不走啦?」我問。
「與醫院聯絡好了,後天便搬去。」媽有點輕鬆。
「哦。後天。」我說。也不過只住多兩天罷了。
「你做什麼?好像依依不捨的樣子。」媽白我一眼。
「我累死了,」我說:「賺那份薪水真不容易。」
「你的年紀也不少了,乾脆找個對象結婚,不就完了?」
我洗著臉,塗得都是肥皂,聽見媽這樣的話,也顧不得了,「什麼?」我反問:「要我找一張飯票?」
「為什麼不好?」媽搶白我,「你自己說得難聽,太太靠丈夫,是天經地義的。」
「媽,難怪這些男孩子都不敢娶老婆,原來你們都抱著這種思想。」我笑。
「咦,男主外女主內,有哪裡錯了?」媽說:「難道你這樣上班,要做到五六十歲?」
「但是——」我放下毛巾。
「別但是了,你還不去找個好一點的男朋友?」
我裝個鬼臉,「媽,你開始叫我釣金龜了。」
「我是毫不慚愧的,哪一個媽媽不希望女兒將來結了婚,日子過得舒舒服服。誰喜歡看見女兒將來蓬頭赤腳,拖大帶小的?」
我搖搖頭,或者她是對的。
「媽,我要洗澡了。」我說。
「好,你洗吧。」她走出浴室。
我鬆了一口氣,開了冷水,往身上衝。
洗完澡,我換了短褲,一到客廳,就迎著一陣涼風。
我很舒暢,「媽,爸爸呢?」
「還沒回家,今天他與朋友去喝下午茶。」
「哦。」我把茶几上的報紙都拿起來。
我走到樓上,敲敲門。
裡面沒有人應我,他會不會在睡覺呢?
剛在想,門打開了,他站在那裡,笑了一笑。
「報紙。」我說。
張德伸手接過,「謝謝。」他說?
「外頭太陽很好,你不走出去曬一曬?」我問。
他搖搖頭,我晉他的神情,彷彿有默疲倦。
「你整天在屋子裡做甚麼呢?」我問他。
他不響,低頭看著手中的報紙。他今天沒有昨天開心。
「從窗口看下去,」我說:「你可以見到花草樹木,它們都很漂亮,你不覺得嗎?」
「有甚麼分別呢?」他微微沮喪的說:「它們又不是屬於我的。」
「胡說,當然也是屬於你,你為甚麼胡思亂想?」
「星期三大早我便得進醫院。」他說:「我太怕醫院了,一進那個地方,完全像到墳墓去一樣。」
「不過他們會把你照顧得很好。」我說。
「但是我得不到生機。正如你說:在這裡我還可以看到花草樹木,有時候你上來與我聊幾句,在醫院裡只是一大堆一大堆與我一模一樣的病人!」
「你真的想住在這裡?」我問他。
「如果我可以選擇——不過我還是決定去醫院。」
「不要這樣難過。」我的同情心悠然而生,「我們可以想辦法的,真的。」
「不用了。」他說:「謝謝你的報紙。」
「請下來走走吧,在屋子後面,你古不見的地方,我們種了很多花,在晚飯前下來散散步好嗎?」我懇求他。
他搖搖頭。
我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下樓去。
不過有一樣事我是開心的,他與我說話。
他沒有跟爸說話,媽媽當然更不會,但是他與我說話。
而且他把心事告訴了我,我覺得我有幫他忙的必要。
我得想法子讓他留下來,住我們的家。
他需要心理治療,不是藥物的幫助。
除了我,沒有誰是可以幫他忙的了,即使當做一件好事,我也得說服母親,這是我今天晚上的工作。
我開了大門,走到後面種花的地方去。那裡約有幾十碼的地方,都用鐵絲網圍住。
網外是別人的地方,種了許多菜蔬,又有池塘,雖然引來了不少蚊鈉,但是景色卻非城市住宅可比。
我想起那些醫院,都是灰褐色的水門汀大廈,醫生護土都穿著白衣服,一個個板著臉,單是那陣藥水消毒味,就夠受的,可憐的張德。
那當然我們這裡好,這裡還真的桃紅柳綠,風景如畫。
隔壁人家養小雞,雞從鐵絲網破了的地方走過來,可是走不回去,每次都是我把它們塞回去的。
我深呼吸了一下。
忽然之間,我看到我身邊有一個長長的影子。
我轉身,我是驚喜的,「張德!」我說。
「我終於下來了。」他說。
「很好,你是應該這樣,你下樓有沒有看見媽媽?」我問。
「沒有,我很幸運。」他還是很幽默。
「你得原諒她是不是?」我說:「她的想法是古舊的。」
「我不怪她,我說過的。」他笑了。
「你喜歡我們的花?」我問:「品種太普通,不過花到底是花。」我笑了,我覺得我說得很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