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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文 / 亦舒

    我瞪他一眼,「老實說,有人這麼喜歡我,我可要樂死了。」

    「我情願被愛,不願意愛人。」他低聲說。

    他穿一件雪雪白的T恤,一條洗得碧青的牛仔褲,一對球鞋,這麼簡單的打扮而這麼出色,真不是容易的,家明的神色憂鬱。

    「你的感情問題怎麼了?」我心中納罕,那是誰呢?那個老師是誰呢?

    「沒有解決的辦法。」

    我說:「來,把這個送進烤箱。」

    「你一個人生活,不寂寞嗎?」他問。

    「寂寞又怎麼樣呢?」我笑。

    他看著我,笑一笑,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又沒說。

    他出去了,慧中又進來。

    慧中說:「蜜斯王,我先一陣心情不好,說話一定得罪了你,我很抱歉,你實在是一個好老師。」

    「心情好一點吧?」

    「好多了。我知道家明永遠不會愛我,我只要他不討厭我,於願已足。」

    「誰敢說那麼遠的事?」我反問。

    她又得到了希望,人就是這樣活下去的。

    我們稍後把蛋糕取出來,吃了。

    我始終不知道家明愛慕的那位老師是誰,猜都猜不到,也許他自己也不清楚,家明的心思很密,他不會說出來的。

    我默默的教著書,星期六有了新節目,學生們常來,反正我是寂寞的,歲月如此這般流過,流在電視上,流在書本上。

    一個星期日,我穿著牛仔褲看電視,家明忽然來了,我拿著茶杯去開門,嚇一跳。

    「家明。」

    「是我。」他說。

    我開門讓他進來。

    「家明,有什麼事?」我問。

    「我們下個月就畢業了。」

    「有沒有準備考試?」我問:「溫習得怎麼了?」

    「父母要把我送到歐洲去。」他有點不安。

    「好現象呀,多少人想也想不到呢。」我問:「你有什麼煩惱?」

    「走了就見不到你了。」他簡單的說。

    「哪裡有這種傻話?」我笑,「到了外國又有一批新朋友,你不明白嗎?」

    他點點頭。「可以給我一點紀念品嗎?」

    「你要什麼紀念品?」我很罕納。

    「你手上的那只三環戒指。」他認真的說。

    「我不能給你。」我溫和的說:「這也是別人給我的。」

    他不響。

    「如果我送了你,其餘的學生知道了,我就要訂製四十五隻了。」我解釋著。

    我的心中暗暗吃驚,有一、兩分明白,我憐惜的看著他,有點受寵若驚,我再也想不到他喜歡的是我,而且喜歡了那麼久,震驚之中,我有點慌亂。

    我說:「家明,像你這樣的男孩子,到了一個新地方,一下子就把我們都忘了。」

    他笑一笑,看著我。

    「為什麼是我?」我忽然問他。

    「再簡單沒有了,」他驚奇的看我,「你不明白嗎?你年青、你漂亮、你成熟、你同情、你瞭解,你永遠微笑——」

    「那只是表面。」我有點哽咽。

    「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他低聲的說。

    「足夠了?」我問:「你一點也不知道我!你在浪費時間,浪費感情。」

    「我下個月就要走了。」他說:「我會寫信給你,現在我想抱一抱你。」

    我搖搖頭,「如果你要給我一個好印象,我們最好別提男女間的事。」我看著他,「我不喜歡。」

    「我不會做你不喜歡的事,」他站起來,「我走了。」

    「謝謝你一直對慧中好,」我說。

    「你叫我做的事,我都會做到的。」他說。

    「家明——」我的眉頭緊緊的皺著。

    「我以為你一直是知道的。」他說:「我走了。」

    我褪下戒指,「你還要嗎?」我遞給他。

    他接過,「戒指還是暖的。」他套在尾指上。

    「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幸虧不知道。」我說:「但是我很感激你。」我看著他漂亮的臉。

    他的手在我的脖子上,漸漸扼著我,像是要把我扼死,我沒有推開他,我看著他。

    「我要走了。」他放下手。

    「祝你考試成功,祝你在外國生活愉快。」我的聲音也低下來。

    「謝謝你,你真是好老師。」他說。

    「家明。」我歎氣,「好好用心考試,還有慧中,記得她是你的同學。」

    「我明白了,你要我忘記你嗎?」他傻氣的問。

    「並不。」我說:「如果你可以忘記,便忘記,要記得的話,便記得。不要特別為我做什麼,我只是你的老師,記住。」

    他走了,不是不帶著怒意的。而我竟一直不知道。

    竟是我。

    臨走

    我收拾行李,在數大衣,兩個阿嫂每人一件,媽媽一件,自己若幹件,又買了很多帽子。東西都堆在床上,房間一旦收拾空了,有種茫然的感覺。房間要塞滿東西,櫃上要有衣箱,架上要有書本.牆上要有招貼,亂七八糟,還得放幾隻空杯子——喝過的,但是沒有空洗。此刻都沒有了。

    我坐在一張籐椅子裡,點著煙,慢慢的吸著。人來了,人去了。幾年功夫如轉眼一般,怎麼說呢。我沉默的吸看煙。

    有點冷,我穿了毛衣。飛機票訂在明天,明天可以到倫敦了。真是靜,窗外樹葉「沙沙」的響著,不斷的搖下來,搖下來。

    我微笑,我倒是很享受的,這樣的下午。沒有來瞎聊天的人,沒有功課了,沒有忙的事了。文憑穩穩妥妥的鎖在箱子裡。我要回家了。

    有人在敲玻璃窗。

    我轉過頭,「誰?」我問。

    那個男孩子在窗外微笑,我看清楚,放下煙,「嘉利?」我問:「是嘉利嗎?」

    他笑了。姜紅色的發發,姜紅色的雀斑,一個嬰兒面孔。

    「你?」我跑去開門,「你怎麼來了?」

    他笑嘻嘻的,手放在口袋裡。我忍不住也笑了,他們總有一股這樣的喜氣洋洋。

    「你怎麼來了?」我驚奇的問。

    「聽說你明早走了。」他說。

    「是呀。」我說:「再也不回來了。」

    「所以我來瞧瞧你。」他說。

    「啊?」我覺得奇怪。

    「你不叫我進來坐?」他在門口說。

    「真對不起。」我道歉說:「進來吧。」

    他問:「你在收拾東西?」打量了一下。

    「不,」我微笑,「我在把箱子裡的東西取出來,讓它們鬆鬆氣。

    他說:「我早聽人家說你很厲害的,果然就被罵了。」

    我再微笑,「這算罵嗎?」

    他並不生氣。他只是一個孩子,笑嘻嘻的坐在我方才坐過的籐椅裡。他看了煙灰缸,他說:「我不知道你是抽煙的。」他那種天真,那種蘭克郡口音真叫人忍不住笑。

    我反問:「你知道些什麼?」

    他把籐椅搖了搖,「我只知道你長得漂亮,當你走了,我會想念你。」

    我抬起頭來,「你會嗎?」

    他很堅決的說:「我會的。」

    「對我這麼好……」我說:「謝謝你。」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並不多,你知道。」

    我又笑了,「要喝一杯茶嗎?」我問他。

    他說:「好的,茶。」

    我轉頭還是笑,「最後的英國下午茶。」

    茶壺口哨一下子就叫了起來,我沖了一杯中國茶,一杯英國茶,遞給他,他自己放了兩顆方糖。這個男孩子,我認得他多年了,那時他讀一年級,我讀畢業班,很小的一個男孩子。我們學校開會,大家在一起,便介紹過一次,以後在校舍碰了面,總是點點頭。後來的幾年,也只限於點頭。只覺得他特別的乾淨,特別的整齊,而且功課據說很好。

    這裡人普遍都懶,所以見到個稍微有紋有路的,便相當有印象。他叫嘉利,或是加利,或是格裡,有什麼關係呢,就叫他嘉利吧。

    我捧著茶杯,看著他。他有金色的眼眉睫毛,在下午的陽光下金光閃閃,一個漂亮的男孩子。

    「你拿了一級榮譽?」他問。

    我點點頭。

    「很好。不是很多女子像你的。」

    我笑,「當然,她們比較亮。」

    「你才亮呢。」他說:「我喜歡你,我一直喜歡你的。你,很漂亮,常常穿得像個模特兒,但是功課好得不得了。」

    我有點難為情。「真的?早告訴我,好讓我改,你真言過其實了,怎麼會穿得像個模特兒呢?」

    「我不知道,總之你給我那種感覺。我喜歡你。」

    「謝謝你。」

    「你明天要走了,」他站起來在房間裡踱了一下子,「房間這樣空空的,我想,如果我不來看你,將永遠見不到你了,然後我去問人要了地址,我來了。我很高興你沒有出去,你在家。」

    窗外的樹葉「沙沙」響著,落得更勤。外國男孩子的一般感覺都很好,他們溫柔,雖然窮一點,但是感情豐富,姿態敏感。然而我運氣不好,沒碰到一個像樣的中國男人,中國男人是更好的,他們懂得「夜半風竹敲秋韻,萬聲千葉皆是恨」,只是我沒碰到個好的。

    「功課今年忙嗎?」我問。

    「可以過得去。」他說:「不要叫我走。」他動了動嘴角。

    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是姜紅色的雀斑,然後是金色的汗毛。他們是很奇怪的一種人。他眼珠是淡綠的,多麼奇怪的顏色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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