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他說對不起。當他除下手錶的時候,我看到他無名指上的婚戒閃閃生光。它是一隻漂亮的戒指,一圈白金,刻著細緻的花紋,說不定戒指裡圈還有他妻子的名字,但是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一隻戒指,我沉默了。忽然之間,我不再相信任何一個男人。他的妻子大概在想念他,他的孩子大概在問:"我們見時回家見爸爸?"但他與我擠在一張沙發裡。
我沒有罪惡感。
有罪的人應該是他,所以他一直掛在嘴邊,說:"我愛我的家庭,我愛我的家庭。"他很聰明,但是,他沒有聰明到可以騙到自己。
我的動作有點迷糊,酒,不過我腦子是清醒的。
我拖得他很緊很緊。
然後我與他走到一間小小的睡房去。一張很細緻的床,鋪著白色小藍花的床單,兩隻小小的藍色枕頭,我只覺得疲倦,要好好的睡一覺,我倒在床上,他躺在我旁邊。我笑了,我笑得傻傻的。
我覺得我在做一件錯事,一件錯事,不過做與不做,我都是會後悔的。
我枕在他手臂上睡著的。
當我醒來時,我覺得頭痛。
我實在是喝得太多了。
我怎可以喝這麼多的威士忌?
我睜開眼睛,是的,我還躺在他家裡,這一張小床,藍色的枕頭,藍色的床單,我身上蓋著一張淺藍的毯子,冷氣很涼。我的頭仍然枕在他手臂上。他另一隻手在我胸前。
我呆呆的看著他的手。他的手在我胸前,我從來不知道我的皮膚有這麼白。他的膚色是微棕的,手指上那只婚戒閃著冷冷的光。
我呆了很久很久。
我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淚,我想笑,這又有什麼可笑呢?
床地下放著他脫下的手錶,我抬起來看了一看,嚇一跳,晚上八點了。我睡了那麼久?
這是客房吧?我靠起身來。
他也醒了,但是他沒有說什麼。他抱住我的頭,吻了我幾下,將我抱在他懷裡。我笑了一笑。
我自覺笑得很蒼白。
"你餓嗎?"他問。聲音很低很低。
我搖搖頭。
"你為什麼這麼寂寞?"他微笑的問,"為什麼不高興?"
我低下了眼。"這是誰的房間?"
"客房。"
我點頭。"我要走了。"我還留下做什麼呢?
"陪我。"他專橫的說。
他的手臂緊緊的壓在我臂膀上,我下不了床。
我轉過了頭,我對自己有慚愧的感覺。我做了,又怎樣呢?這些日子來,我一直規規矩矩。但是我發覺規矩沒有使我獲得什麼,於是我又嘗試糟蹋自己,但是我又得到什麼?
"我真的要走了。"我低聲說。
"如果你走了,我會覺得冷,別走。"他也低聲說。
我應該冷冷的叫他蓋多幾條毯子。但是我沒有那麼說,我是一個女人。我喜歡聽這樣的話。我覺得有點傷心,又有一點開心,我決定不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起得早,七點半。天色還是暗的。他很快樂,跳起來到浴室去,他開了蓮蓬淋浴,洗臉,洗頭,他是那樣快,我默默的在床上看著他,他圍著一條毛巾出來,叫:"輪到你了。"
我有點手足無措,我不十分習慣在人前裸體,即使是對美寧,我也常常披著浴衣。
他頭髮還是濕的。他瞪著我,像看不知道一樣什麼。
我微笑,轉過頭去。
"你很怕難為情。"他說。
我回瞪他。
他笑著燃起了一支煙,給我吸一口。我吸一口,噴出煙。
"請你到外面等我。"我說道,"我十五分鐘出來。"
"好的。"他又笑了。他笑起來有一種奇怪的孩子氣,我覺得我實在是有點愛上他了。
愛一個人有什麼不好呢?可以愛的時候應該愛吧。然而我不應愛他,不應愛他。
他出去了。那半支煙還在煙灰缸上。我拿過了香煙,含在嘴裡。窗口隔壁有一面小小的鏡子,我看著自己,我的臉色蒼白,眼光無神,我像一個良家婦女嗎?我不覺得我像。我是什麼?
我洗了一個澡。我穿好了我的衣服。
他敲敲門。"你好了?"他在門外問。
"進來。"我說。
他進來。白襯衫,白褲子,帶點奶白,他看上去更標緻了。我看著他,如果他沒有家,說不定我又可以消磨一年,兩年,我惘然的看著他。
"你只是一個小女孩。"他吻我的臉。
他的唇很輕。他常常吻我。他真的一有機會就吻我。我喜歡他的親吻,很輕很友善,我實在喜歡。
他說:"你的眉毛很好。"他摸我眉毛,"該死,你為什麼越看越漂亮呢?"
我答:"我這一生中,從沒有漂亮過。"
"誰說的?"他責備我。
"你喜歡我就是我不美,你其他的情婦一定都十分美麗。"
"胡說。"他轉身過去,又點著一支,"我一個情婦都沒有,現在有你。"他又把煙送過來給我。
我輕輕吸了一口煙,我看著他。他這個習慣是這樣奇怪,他不肯把香煙給我,但是肯讓我在他手裡吸一口。
"我不是情婦,我看上去不像。"我微笑。
他摸亂我的頭髮。
"我要走了。"我說,"美寧會報警的,我一夜沒有回去了。"
"留下來。"他說,"我們一起吃早餐。"
"我是她的客人。"我說,"這樣做不禮貌。"
他想了想。"你過去吃早餐,吃完馬上過來。"
我笑了。他真的如此需要我?真的?我漸漸開始相信了。我走出那間小小的睡房,走出客廳,過矮柵,還沒踏過花園,就看見美寧坐在籐椅裡,面色像鍋底一樣看著我。
(十五)
我坐在草地上,低下了頭。
她尖叫:"你最低限度應該打一個電話給我,說不回來睡覺!"她的聲音真是大,不騙你。
我小聲的說:"我喝醉了。"
"你在他家裡睡了一夜?"她驚恐的問。
我很平靜的答:"我與他睡的。"
"你發癡了。"她站起來。
"或者是的。"
"我恨你,謝!你這輩子會永遠足陷泥淖!"
"因為我與他睡覺?"我抬起頭問。
"不!"她搖頭,"因為你已經在愛他了,我在你的眼睛裡看得出來。你可以與任何男人睡覺,但是你怎麼可以如此隨便愛上一個人。"
"我不愛他。"
"否認沒有用,我太清楚你。"
我將草一根一根的拔起來,扔掉,然後索性躺在草地上,我抬頭看天空。藍。熱浪就要去了,這幾天已經沒有上幾天熱。夏季在中央了,很快夏天會過去。我呢?
"回家吧,"美寧說,"我不要你留在這裡。"
"我不要回家。"
"你知道你在走死胡同。"她說。"你以為隔壁那個男人會為你離婚?你別做夢!"
她的聲音跟嚴霜一樣。
我知道她是為我好,但是她也太傷我心了。
我說:"我從來不做那種夢。那是美夢,從十八歲開始,我的夢都是清一色的噩夢。"
"謝!"忽然之間她大哭起來,"謝,我不要再見到你傷心了,你為什麼不醒悟呢?你要來多少次呢?"她真的大哭起來。可愛的美寧。
我的天,我反而要安慰她。我一直拍她的肩膀。"別哭,美寧。你看我根本就是那樣恐怖的一個人,不值得你為我那麼難過,我現在無所謂了,我只不過是……玩玩而已,相信我,我是安全的。"
美寧搖頭。"我不要再管你了,"她靜下來,"你自己走著瞧吧。"
"你要我搬走?"我問她。
"你可以留下來。你永遠是我的朋友,只是我不要管你了。謝,我也管不了你,你不要誤會,我們永遠是朋友。"
"美寧。"我握住了她的手。
"好好的照顧你自己。"她慘然的說。
她好像可以看得出我的結局。
但是我的結局不會是悲劇。我沒有那樣浪漫。當然也不會是喜劇,我沒有幸運,我是一個沒有結局的人,自己知道。
"謝謝你。"我說,"美寧,謝謝你。"
她張了張口,問:"你要過去吧?過去好了。"
"我換件衣服。"我說。
"你很開心,是不是?我著得出來。"她摟住我,我們一塊地上樓去,"看到你開心,我也高興。"
"借我一件衣服?"我問,"我沒有帶什麼衣服來。"
"我不能制止謀殺案,但是我也不想做幫兇。"她說。
"太嚴重了。"
我與她回到房間去。我再洗了一次澡,我換上了我自己的襯衫褲子。
"你很漂亮,謝。"
"他也剛說過。"我告訴美寧。
"你相信他?"
我笑。"我不相信。他的妻子更美。但是我喜歡聽那種話。"
"你這個笨女孩。"
"我是很笨,最笨的。"我大笑起來。
"你這種苦中作樂,真是奇怪。"美寧說,"我不明白,你高高興興的去吧。"
我聳肩。"我走了。"我拉好我的襯衫。
"你今天晚上會不會回來?"美寧似笑非笑問。
"我不知道。"我說。我真的是不知道。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