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文 / 亦舒
我鼓起勇氣,推銷自己:「你有空會常常跟我聯絡吧?」
「哦,自然。」
「家中可多親戚?」
「很多。」
大概都忙著同他介紹女友,我想,無論結局如何,多翟君這個朋友,絕對是好事。
當夜他送我返家。在門口我同他說:「好久沒這麼高興。」的確是衷心話。
他說:「我也一樣。」他的表達能力有進步,比在溫哥華好得多。
我們依依不捨地道別。
第二天我邊工作邊吹口哨。
老張白我一眼,不出聲。
我吹得更響亮。
他忍不住問:「什麼時候學會的?」
「開心的時候。」
「是嗎?你也有開心的時候?」
他挪揄我。
我不與他計較,繼續哼哼。
「第一批貨,共三個款,每款三十種,已全部賣清。子君,你的收入很可觀,我將開支票給你,不過店主說項鏈如能用彩色絲帶結,則更受歡迎。」
我聳聳肩,「我無所謂,一會兒就出去辦。」
「你再想些新款式如何?」
「暫時想不出來。」我擦擦手。
「發生什麼事?」他疑惑地問,「子君,原諒我的好奇,但我無法想像昨日的你與今天的你是同一個女子。」
我太開心,要全球享用我的歡欣,衝口而出,「老張,他來了,他來看我。」
「啥人?」
「喏,我跟你說過的那個人。」我有點靦腆。
「啊,他來看你?」老張放下手中的泥巴。
「不是特地。但無論如何,我們昨天已開始第一個約會。」我說。
老張臉色凝重。
「怎麼?你不替我的好運慶幸?」
「他愛你?」
「老張,活到這一把年紀,什麼叫愛,什麼叫恨?」我說,「我們於對方都有好感。」
「子君,別懷太多希望,本質來說,你仍然是很天真的一個人。」老張批評,「不夠專業化。」
我笑問:「做人還分專業化、業餘化?」
「子君,」老張說,「告訴你,這件事情未必順利,他接受你,他的父母未必接受你。
「言之過早,」我說,「不知多少年輕女孩看著他暈浪,他未必會挑我。」
老張凝視我,「子君,你瞞不過我,你若沒有七分把握,就不會喜上眉梢。」
這老狐狸。
「年輕小妞有很多不及你,子君,你這個人可有點好處。」
青春以外的好處?恐怕站不住腳。
「他知道你的過去?」老張問。
好像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案底。
我很戲劇化地說:「我都同他講了:我曾是黑色九月的一分子,械劫諾士堡又判過三十年有期徒刑,金三角毒品大量輸入北歐也是我的傑作。婚前最重要是坦白,是不是?」我瞪大雙眼看著老張。
「你是益發進步了。」老張被我氣得冒氣泡。
「過去,過去有什麼好提?」
「他知道你有孩子?」老張契而不捨。
「知道,」我說,「他同安兒是朋友。」
「你有前夫。」
「沒有前夫何來孩兒?」我說,「唏,天下又不是剩我一個離婚婦人,拿我當怪物,人家辜玲玲何嘗不是兩個孩子之母,還不是俘虜了史涓生醫生嗎?」
「史涓生是弱能人士,」老張咕噥,「他不是。」
「好,我聽你的勸告,我不會抱太大的希望。」
我埋頭做我的陶瓷。
第十二章
隔了約半小時,老張忽然問:「他是否英俊?」
我一怔,「誰?呵,他?很英俊,有極佳的氣質。」
老張說;「奇怪,我還以為這一類男人已瀕臨絕種,竟叫你遇上,哪裡來的運氣。」
「唐晶亦遇到莫家謙。」我抗議說。
「唐晶的條件好過你多多,子君,相信你也得承認。」
我說「我們改變話題吧,有進展我再告訴你。」
「你會結婚,我有預感,你會同他結婚。」
我緊張起來,「老張,不知怎地,我也有這個感覺,我認為我會結婚。」
「藝術家的第六感覺是厲害一點。」他喃喃自語。
我不敢說出來,我其實不想結婚,我只希望身邊有一個支持我、愛護我的男人,我們相依為命,但互不侵犯,永遠維持朋友及愛侶之間的一層關係。
天下恐怕沒有這麼理想的營生,但我又不敢放棄他,所以只好結婚。
曹禹的《日出》中,陳白露有這樣的對白:「好好的一個男人,把他逼成丈夫,總有點不忍。」
但是三十六歲的女人已經沒有太多路可供選擇。
結婚還是比較理想的下場。
我不是浪漫型的女人,如果綿綿無絕期地跟一個男人同居,我會神經衰弱,引致臉皮打皺。
「結了婚,我就失去你,子君。」老張惋惜地說。
「怎麼會?」
我說:「我一定會做事,我受過一次教訓,女人經濟不獨立是不行的。」
「他那種人家,怎麼會放你出來對著一個不男不女的所謂藝術家捏泥巴?」老張沮喪地說。
我震驚:「老張,不可妄自菲薄。」
「你們這些女人,自一座華廈出來,略吃點苦,又被另一個白色騎士接去享福。」
我大笑起來,「聽,誰在講這種天真話?白色騎士,哈哈哈,我這個年紀,別在馬上摔下來跌斷老骨頭才好。」
「我要失去你了。」他沒頭沒腦地重複這句話。
翟君在炎熱的天氣下與我約會。
他不喜困在室內,我們常常去到一些莫名奇妙的地方,像市政局轄下管理的小公園。大太陽,渾身汗,他給我遞過來一罐微溫的啤灑,也不說什麼話,就在樹蔭下乾坐著,從某一個角度來說,是非常夠情調的,在我們身邊的都是穿白色校服的少男少女,我們倆老顯得非常突出非凡。
信不信由人,感情還是培養出來了,公園草地長,飛蚊叮人,我忍不住就在小腿上拍打,「啪啪」連聲,為對白打拍子,增加情趣。
我覺得很享受,但不十分投入,有時很覺好笑,照說成年男女交往不是這樣的,應該理智與肉慾並重,心意一決定就相擁上床才是。
不過我們沒有這樣做。
三五次約會之後,我肯定他沒有見其他的女子,非常窩心,便緩緩訴說心事,他「嗯、嗯」地聆聽,很有耐心,但對於他,我一無所知。
我亦不想知道。
一天早上,我起床梳頭,對牢亮光,忽然瞥到鬢角有一根白髮,我以為是反光,仔細一瞧,果然是白髮,心頭狂跳,連忙挑出拔下,可不是。
雪白亮晶白頭至尾的一根白髮!
我的心像是忽然停頓下來。我顫巍巍地站起來,不知如何是好,完了,白頭髮,什麼都沒做,頭髮已經白了。
我該怎麼辦?拔下所有白髮?染黑?抑或剪短?
過半晌,我聽得自己吟道:「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我伏在桌面上「咕咕」笑起來。
尚有什麼可說的?頭髮都白了。
翟君的白髮看上去多麼美觀,男人始終佔盡優勢。
後來當他建議要到山頂舊咖啡廳去的時候,我就沒有反對。
在我眼中,他顯得更可貴。
頭髮沒有白之前,不會有這種感覺。
我們相對喝許多啤酒。
天漸漸下起雨來,把我們留在咖啡座近落地長窗的位置上。
露天的竹架長有紫籐,葉子經雨水洗滌後青翠欲滴,花是玫瑰紅的,更襯得瑰麗。
另一邊是水塘,驟眼望去,儼然一派水連天的煙雨景色。
我笑說:「不多久之前,他們這裡還有佩蒂蓓藝的唱片『田納西華爾滋』,把整個情調帶回五十年代去。」
翟君默默點頭,「我以前也來過這裡,大學時期同女生約會,此處是理想之處。」
「女同學呢?」
「老了。大概忙著挑女婿。」他很惆悵,「當年賣物會中的小尤物小美女,如今又老又胖。」
我又將蘇東坡的詞抖將出來,「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發如霜,」我加一句,「我相信你還是老樣子。」
「你瞧我的皺紋。」他有點無奈,「爹媽都說我非常滄桑。」
我無言。
整個餐廳只剩下我們兩人。
他忽然把大手放在我手上。
「你沒有留長指甲。」翟君說。
「不行呵,你也知道我現在做這一行……」我沒有把手縮回來。
他的手很溫暖很溫暖。
「結婚,是很複雜的一件事嗎?」他淡淡地帶起。
我有點緊張,又有點悲哀,這一刻終於來臨,但我並沒有太快樂,我只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說:「未必,豐儉由人。」
呵,我真佩服自己,到這種關頭還可以揮灑自如地說笑。
他點點頭,半晌沒有下文。
翟君這人是這樣的,思考的時候比說話的時候多。
又過很久很久,雨漸漸止住,他說:「走吧。」
我便與他站起身就走。
他終於提起婚事。
我並不覺得有第二個春天來臨,但我會得到個歸宿。
緊張逐漸過去,我覺得一點點高興,漸漸這點高興就像一滴墨滴入水中,慢慢擴大,一碗水就變成淡黑色,淡黑,不是濃黑。
我現在的快樂,也就止於此。
消息很快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