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亦舒
我狂叫了一聲,用手掩著耳朵,叫了一聲又一聲。
涓生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他一聲不響地走進房內,出來的時候,他提著一隻衣箱。
「你到哪裡去?」我顫聲問,「你不能走。」
涓生放下衣箱,「子君,你冷靜點,這件事我考慮良久,我不能再與你共同生活,我不會虧待你,明天再與你詳談。」他說這番話像背書般流利。
「天呀。」我叫,「這只皮箱是我們蜜月時用的,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
「媽媽,讓他走。」
我轉頭,看見安兒站在我身後。
「爸爸,你的話已經說完,你可以走了。」安兒堅定地面對她父親,「何必等著看媽媽失態?」
涓生對於安兒有點忌憚,他低聲問:「你不恨爸爸吧,安兒?」
安兒頂撞他,「我恨不很你,你還關心嗎?你走吧,我會照顧媽媽的。」
涓生咬咬牙,一轉身開門出去了。
阿萍與美姬手足無措地站在我們面前,臉色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似的。
安兒沉下臉對她們說:「你們快去做事,萍姐,倒杯熱茶給太太。」
我跟自己說:「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腦袋一片混沌,我順手抓住了安兒的手,當安兒像浮泡似的。
我無助地抬起頭看安兒,她澄清的眼睛漠無表情,薄嘴唇緊緊地抿著。
我無力地說:「安兒,你爸爸瘋了,去把奶奶找來,快,找奶奶來。」
阿萍斟來了熱茶,被我用手一隔,一杯茶頓時倒翻在地。
「媽媽,你靜靜,找奶奶來是沒有用的,爸爸不要你了。」安兒冷冰冰地說。
他不要我了?我呆呆地想:這怎麼可能呢?去年結婚十二週年日,他才跟我說:「子君,我愛你,即使要我重新追求你,我也是願意的。」
我的手瑟瑟發抖,他不要我了?怎麼可能呢,他多年來沒有一點壞跡……
阿萍又倒出茶來,我就安兒手喝了一口。
安兒問我:「我找晶姨來好不好?」
我點點頭:「好,你找她來陪我。」
安兒去了打電話,我定定神。
他外頭有人?誰?連安兒都知道?到底是誰?
安兒過來說:「晶姨說她馬上來。」
我問:「安兒,你爸爸的女朋友是准?」
安兒撇撤嘴,「是冷家清的母親。」
「誰是冷家清?」
「我的同學冷家清,去年聖誕節舞會我扮仙子,她扮魔鬼的那個。」
我緩緩記憶起來,「冷家清的母親不是電影明星嗎?叫——」
「辜玲玲。」安兒恨恨地說,「不要臉,見了爸爸就纏住他亂說話。」
「電影明星?」我喃喃地說,「她搶了我的丈夫?」
可恨我對辜玲玲一點印象也沒有,這些日子來我是怎麼搞的?連丈夫有外遇也不知道。
涓生的日常生活並沒有不正常的地方。日間他在診所工作八小時,晚間有時出診,週末有時候到醫院做手術,十多年了.我不能尾隨他去行醫,夫妻一向講的是互相信任。
我沒有做錯什麼呀,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從不要涓生擔心,他只需拿家用回來,要什麼有什麼,買房子裝修他從來沒操過心,都由我來奔波,到外地旅行,飛機票行李一應由我負責,孩子找名校,他父母生日擺壽宴,也都由我策劃,我做錯了什麼?
到外頭應酬,我愉快和善得很,並沒有失禮於他,事實上每次去宴會回來,他總會說,「子君,今天晚上最美麗的女人便是你。」我打扮得宜,操流利英語,也算是個標準太太,我做錯了什麼?我不懂。
至於在家,我與涓生一向感情有交流,我亦是個大學生,他雖然是個醫生,配他也有餘,不至失禮,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
我呆呆地從頭想到尾,還是不明白,涓生掛牌出來行醫,還是最近這三年的事,我跟他住在醫院宿舍也足足住了十年,生活不算得豪華,身邊總共只一個阿萍幫手,自己年輕,帶著兩個孩子,很難挨過一陣子,半夜起床餵奶自然不在話下,生安兒的時候,涓生當夜至,直到第二天才到醫院來看我,陣痛時還不是一個人熬著。
就算我現在有司機有傭人,事前也花過一片心血,也是我應該得到的,況且涓生現在也不是百萬富翁,剛向銀行貸款創業……
而他不要我了。
他簡簡單單、清爽磊落地跟我說:「子君,我要同你離婚。」然後就收拾好皮篋行李,提起來,開門就走掉了。
他搬去同她住。
十多年的夫妻,恩愛情義,就此一筆勾銷。
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看別人離離合合,習以為常,但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
安兒推我一下,「媽媽,你說話呀。」她的聲音有點驚恐。
我回過神來。我的女兒才十二歲,兒子才八歲,我以後的日子適應麼,叫我怎麼過?我如墜下無底深淵,身體飄飄蕩蕩,七魂三魄悠悠,無主孤魂似的空洞洞。
忽然我想起,四點半了,平兒呢,他哪裡去了?怎麼沒放學回來。
「平兒呢?」我顫聲問道。「平兒到奶奶家去玩。」安兒答道。
「呵。」我應了一聲。
潤生連女兒跟兒子都不要了。
他多麼疼這兩個孩子,那時親自替嬰孩換尿布,他怎麼會捨得骨肉分離。
一切一切因素加在一起,涓生離開這個家庭是不可能的事,他不至於糊塗到這個地步。
他只是嚇我的,我得罪了他,約好了陪他吃午飯又跑去見唐晶,他生氣了,故此來這麼一招,一定是這樣的。
但隨即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只因我沒陪他吃午飯?
我慢慢明白過來,涓生變心了,我那好丈夫已經投入別人的懷抱,一切已經成過去,從此他再也不關心我的喜怒哀樂。他看不到遙遠的眼淚。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今天與昨天沒有什麼兩樣,是一個陽光普照的冬日。快聖誕了,但是南國的冬天往往只能加一件毛衣,令人啼笑皆非。
今天我還興致勃勃地出去吃飯聊天購物,回到家米,已經成了棄婦。
太快了,涓生連一次警告也不給我,就算他不滿我,也應該告訴一聲,好讓我改造。
他竟說走就走,連地址電話都沒留一個,如此戲劇化,提起箱子就跑掉。
我罪不至此,他不能這樣對我。
彷徨慌張之後,跟著來的是憤怒了。
我要與他說個明白,我不能死不瞑目。
我「霍」地站起來。
安兒跑去開門,是康晶來了。
「什麼事?安兒,」唐晶安慰她,「別怕,有我一到,百病消散,你母親最聽我的。」
「唐晶。」我悲苦地看著她。
「子君,你怎麼面如死灰?」她驚問,「剛才不還是好好的?」
「唐晶,涓生收拾行李走了,他決定與我離婚。」
「你先坐下,」唐晶鎮靜地說,「慢慢說。」她聽了這消息絲毫不感意外。
我瞪著她,「是那個電影明星辜玲玲。」
唐晶點點頭。
「你早知道了?」我絕望地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唐晶靜靜地說:「子君,真的幾乎每人都知道,史涓生與辜玲玲早在一年前就認識,出雙入對也不止大半年,怎麼就你一人蒙在鼓裡?」
我如墮入冰窖裡似的。
「人人只當你心裡明它,故意忍耐不出聲,變本加厲地買最貴的衣料來發洩。老實說,潤生跟我不止一次談論過這問題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嗯?」我扭著唐晶不放,「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唐品將我按在椅子裡,「以你這樣的性格,早知也無用,一樣的手足無措。」
我怔怔地落下淚來。
「……我沒有做錯什麼呀。」我說。
唐晶歎口氣,老實不客氣地說:「錯是一定有的,世上有幾個人願意認錯呢?自然都是挑別人不對。」
唐晶說:「跳探戈需要兩個人,不見得全是史涓生的不是。」
「你……唐晶,你竟不幫——」
「我當然幫你,就是為了要幫你,所以才要你認清事實真相,你的生命長得很,沒有人為離婚而死,你還要為將來的日子打算。」
我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離婚?誰說我要離婚?不不,我決不離婚。」
安兒含淚看著我。
唐晶說:「安兒,你回房去,這裡有我。」
我哭道:「你們都是欺侮我的,我今年都三十三歲了,離了婚你叫我往哪裡去?我無論如何不離婚。」
我伏在唐晶的肩膀上痛哭起來。
唐晶不出聲,任由我哭。
隔了很久很久,她說:「恐怕你不肯離婚,也沒有用呢。」
我抹乾眼淚,天已經黑了。
我問唐晶,「涓生就這樣,永遠不回來了?以後的日子我怎麼過?就這麼一個人哭著等天黑?」
太可怕了,一天又一天,我沉寂地坐在這裡,盼望他回心轉意,太可怕了。
這令我想起多年之前,當我還是個小學生,因故留堂,偌大的課室裡只有我同老師兩個人,天色漸漸黑下來,我伏在書桌抄寫著一百遍「我不再亂扔廢紙」,想哭又哭不出來,又氣又急,喉嚨裡像塞滿了砂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