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少年的她長髮飛揚,坐在白色的遊艇甲板上,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摟著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聲。
這正是他們一家最繁華的時刻,銘心連忙把照片反過去放好,不,不能給它們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這一批銀相架。
她踉蹌地走到停車場,上車飛馳而去。
回返家中,銘心倒在大沙發裡,腦子裡先是一片空白。
她緊緊閉上雙目,過片刻,回憶忽而紛沓而至,一起湧到,混亂不堪。
「你是誰,夏銘心?」是元聲在發問:「怎麼會有那樣動人的名字?」
「銘心,請過來幫我拉裙子拉鏈。」是元心甜膩的聲音。
還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話,別的,不管你的事。」這樣不客氣,當然是大小姐元華。
那麼,還有一個人這樣同她說:「銘心,你看清楚沒有,現在,你知道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了吧。」
銘心用手緊緊掩著面孔,呻吟起來。
然後,過去一幕幕,她以為早被親手埋葬的舊事,又逐漸有條理地冒現。
五年前的暑假,夏銘心撥電話給故園的管家張小姐。
「我來申請普通話教師一職。」
「那張小姐的聲音驕矜而蒼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們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銘心立刻說:「我有卑詩大學語言學位,專修中國方言,並且有教學資格。」
張小姐意外,「呵,失敬失敬,那麼,請你明早十時正到寧靜路一號故園來面試。」
張小姐十分爽快,說完立刻掛上電話,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銘心連忙找出地圖,查看寧靜路的位置。
嘩,那麼遠。
銘心不禁躊躇。
教普通話,能收多少酬勞?交通往返費事,來回得花三兩個小時,怎麼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況且,天又下傾盤大雨,明早也不會放晴。
找了許多懶惰藉口,終於還是敵不過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來出門。
果然,天綿綿下兩。
她轉了兩輪公路車,還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陽探出雲外,氣氛完全不同。
這才發覺,寧靜路是私家路,整條路的盡頭,只有一幢鴿灰色的大宅。
銘心被它華貴但不庸俗的氣勢攝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這樣突出的住宅,太過孤陋寡聞了,還自詡是土生兒,本市沒有甚麼瞞得住她。
尚未找到門鈐,已經有人打開了門。
一個年約六十歲的女僕看著她笑。
銘心問:「是張小姐?」
「不,我是魯媽,我負責庭園,張小姐立刻就來。」
她引銘心進會客室。
大廳光潔明亮,處處表現上好品味,沒有炫耀的家俱陳設,只覺悅目舒適,像是建築文摘中插頁。
長窗外碧藍大海像是躍進戶內來,有一株常青籐似童話中約克的豆莖,一路沿著牆壁爬到天花板上。
銘心正嘖嘖稱奇,忽然聽得聲咳嗽。
她轉過頭去,呵這一定是張女士了。
上了年紀,穿深灰色套裝,果然副管家模樣,神色精明,正細細打量她。
「夏小姐,請出示你的證明文件。」
銘心笑笑,「我也有幾個問題要請教。」
賓主權利相等。
張小姐檢查過銘心的文憑,十分滿意,嗯嗯連聲。
「夏小姐,請講幾句普通話來聽聽。」
銘心答:「沒問題,從現在開始我就用國語對答好了?」
「你會簡筆字?」
「是。」
「對繁體字及簡筆字的爭執看法如何?」
「掃清文盲,人人識字,然後學甲骨文。」
「有見地,你用拉丁拼音教?」
「是。」
「一個學生,需多久才能學會讀寫講?」
「普通會話以及讀報紙頭條,半年時間足夠,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輩子的事。」
張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說話甚有紋理,我決定聘請你。」
「啊,」銘心笑,「我還不知道要教的是什麼學生。」
張女士不知怎地,忽然歎口氣,「是兄妹三人。」
「呵,什麼年紀?」
銘心據實答:「廿二。」
「你的學生,有兩個比你大。」
銘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興趣,更加容易學習,當必事半功倍。」
張女士笑了,「我東家吩咐,交通往來不便,夏小姐可以在這裡留宿,我們包膳食。」
「一天教幾個小時?」
「上午與下午各一小時,待你的學生沒有藉口不上課,還有,薪水同外頭的文憑教師相若,六個月後再予調整,你說如何?」
銘心答:「實不相瞞,我已申請了政府教席,說不定半年後就得離職。」
管家很爽快,「屆時再說吧,我帶你去看房間。」
銘心跟她走到二樓,那是走廊最後一間寢室,門一打開,銘心怔住。
這樣嬌俏的房間真不多見,如果室內裝修也可以穿古裝,它就是了,家俱床褥窗簾,全部維多利亞女皇時代式樣,小小茶几上放著一大瓶深粉紅茶花,有幾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銘心俯身去拾,手指尖碰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繪書,噫,眼睛遭到愚弄。
管家說:「這是元心的創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設計。」
銘心轉頭問:「元心也是我學生?」
「是,她是二小姐。」
銘心又問:「我的課室在何處?」
管家沉吟,「嗯,要不圖書管,否則,就是圖書室,你親自來挑選。」
一看到圖書室,銘心興奮地說:「在這裡好。」
大窗戶外是蔚藍天空與碧綠大海,一點阻隔都沒有,一大株玉蘭樹上結著纍纍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銘心看了只覺心曠神怡。
她笑著同管家說:「在這間圖書室,一個寫作人當可寫作出傳世名著。」
張女士嗤一聲笑出來,一直繃著五官的她原來有會笑的皺紋,「到底還是年輕,講出這種孩子話來,世上漂亮的書房有的是,難道每間都坐著一個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麼公平,陋室裡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銘心聽了,忽然十分敬重這位管家。
「你幾時搬來?」
「明天一早。」
「我差司機去接你。」
「那最好不過。」
張管家忽然問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沒有負擔。」
「對,我顧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銘心好奇問:「我的三個學生呢?」
管家笑答:「兩個不在家,一個沒起床。」
「明天上課,他們會出現嗎?」有點擔心。
「不出現,也不是你的錯。」
銘心問:「怎麼會有興趣學國語?」
管家詫異反問:「你呢,你又為何學好普通話?」
銘心答:「大勢所趨,不論香港、新加坡、台灣,用的都一定是國語,還有大陸市場,談生意當然是親自開口的好。」
「這可說得全中。」
銘心由卓家司機送返大學宿舍。
為什麼?父母已經辭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長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兒頑劣,最不堪的不是需義務替愚魯兒補習,而是嫂子冷冷一句,「小弟在廁所,你去幫他善後」,不幸失策住下來,地位比女庸還低。
無論如何不能去。
只得一隻小皮筐行李罷了,三套衣服,十來本書。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來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價百倍,揚眉吐氣。
稍後,她到舍監處辦手續遷出。
舍監還算關懷,「找到工作了?」
銘心點點頭。
「是優差嗎?」
「過得去啦。」
「祝你前程似錦。」
銘心向他道謝。
那夜她照樣睡得很好,銘心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並非麻木,而且不想難為自己,環境告訴她,許多事必需忍耐,沉著應付,靜觀其變,衝動無益。
第二天一早銘心起來沒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機已在樓下等候,她與斗室說再見。
忽然對住了三年的陋室戀戀不已,公用衛生間在走廊底,半夜摸黑上洗水間是一項考驗,沒有廚房,沖杯咖啡的熱水也無……
可是諸同學一般存活下來,居然也不是不快樂,一起溫習,頻頻約會,只是他們有家,夏銘心沒有,斗室就是銘心的家,她所有都在這裡了。
日後,身外物堆滿一屋,銘心禁不住納罕,起先那種日子,竟也會熬過來,不可思議。
司機很客氣,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園,她有點擔心,曾誇下海口,保證學生半年之內會得讀寫講,十分斗膽,做不到不知怎麼辦,她吐吐舌頭。
張管家說:「夏小姐早,我已經通知他們,上午十一時上課,下午三時正又一課。」
「其餘時間呢?」
「你完全自由。」
工作量竟如此輕鬆,不知交了甚麼好運。
她在圖書室靜候,以為十時正三個學生便會出現。
還一早準備好開場白:「我來教你們講國語」,「以後,廣東話與閩南語可能沒有普通話重要了」……
到了十時半,還人跡杳然,銘心開始覺得這薪酬不易賺。
凡事要主動,她放下筆,去找她的學生。
經過廚房,不禁探頭張望,見全部不銹鋼設備,像個商業用廚房,不禁大為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