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假夢真淚

第8頁 文 / 亦舒

    「香如不理這些。」

    「那你呢?」

    「我對政治一無所知,但我一直喜歡區永諒。」

    「這樣被株連,豈非十分無辜?」

    蘇女士沒有回答那個問題,雙目看著遠處。

    鄧志能很低聲地說:「我猜想那時你們都非常非常年輕。」

    蘇女士苦澀地笑,「革命、戀愛,都必須非常年輕。」

    鄧志能給接上去,「過了二十五歲,還是改良生活要緊。」

    蘇舜娟說:「我沒想到的是,香如並沒有把往事告知女兒。」

    「你且說一說,三個好友,如何失去聯絡?」

    就在這個時候,醫院擴音器大叫起來,「鄧志能醫生,鄧志能醫生,急診室找。」

    小鄧立刻站起來回應。

    蘇女士馬上說:「在聽完整個故事之前,暫且莫向韶韶透露真相。」

    「是。」

    鄧志能匆匆轉頭向樓下走去。

    現在,心靜了下來,他猶豫了,該不該先把這一節會面過程向韶韶坦白呢?

    他感覺到一股壓力。

    可恨他沒有時間聽完整個故事,可是憑他的智力,也許可以憑已得資料拼出一幅圖畫。

    他自沉思中走出來,「韶韶,我有話同你說。」

    一轉頭,發覺韶韶已經熟睡。

    小鄧啼笑皆非。

    他輕輕說:「伯母,你可以放心了,韶韶完全不像你,韶韶本性如豬,聰明、愛玩,從不關心明朝。」

    他替她熄了燈。

    這當然是因為他疼她的緣故。

    如果你愛一個人,那人永遠又小又笨,需要憐惜照顧,可是假使你不喜歡他,他立刻變得老謀深算,是只妖精,必須好好提防。

    韶韶當然不如丈夫所形容的那般不濟,可是在鄧志能眼中,她不會長大。

    輪到鄧志能做那個夢了。

    他在書房填稅表,忽然聽見咳嗽聲。

    他抬起頭來,「伯母?」

    他沒有改口叫岳母,那時,他與韶韶尚未結婚。

    他站起來,走出書房,「伯母,是你嗎,你如果有話,可以同我說。」

    他聽到輕輕的歎息聲。

    他肯定那是伯母,不禁心酸側然,「伯母,你看韶韶生活得挺好,你還有什麼不放心?」

    這時,有人推他,他驚醒,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伏在書桌上睡著了,推他的正是韶韶。

    小鄧疲乏地笑,「愛妻,你可有表演三蓋衣?」

    韶韶關心的說,「你做惡夢?嘴裡呵呵連聲。」

    「我夢見伯母。」

    「她怎麼樣?」

    「我並無實際看到她,我只聽到她歎息。」

    夫妻倆握著手良久。

    第二天,鄧志能主動找蘇舜娟女士談話,約好在醫院附近一個公園見面。

    鄧志能臉上不是沒有若干憂慮的,「上次我們說到你們三人失去聯絡。」

    有一個冰淇淋小販推著三輪車過來。

    小鄧忍不住,買了兩筒香草冰淇淋,一個給蘇女士。

    蘇女士說:「坦白說,自從看到姚香如的訃聞後,我同區永諒就一直失眠。」

    小鄧微笑。

    他仍然愛她。

    果然,蘇女士說:「他一直愛她。」

    「那,為何離異?」

    「她嫁給他一則是感恩圖報,二則是想從頭開始,可是事後發覺根本不能忘卻過去,故毅然離開了他。」

    她沒有錯到底。

    在那個時候,不願錯到底是要付出代價的,不但孤苦,也遭人非議。

    鄧志能在這個時候作出建議,「不如我把韶韶也叫出來,聽聽這個故事。」

    「不,這裡邊還有一個關鍵,韶韶也許不能自陌生人處接受這個事實。」

    「那是什麼?」

    「姚香如還有一個孩子。」蘇女士抬起了頭。

    鄧志能張大了嘴。

    呵,他靈光一閃,一定就是區奇芳。

    韶韶與她一見如故,有著異常好感,就因為血統關係。

    「啊,」鄧志能大悅,「韶韶原來有個妹妹,韶韶不孤苦了,我會第一時間把這個訊息告訴她。」

    蘇女士默默不語。

    「有什麼困難?」

    「我與奇芳一直合不來,她不易相處,她完全不似韶韶,可是她父親異常偏愛她。」

    「她們都不是孩子了。」

    「正是。」

    自蘇舜娟語氣中,小鄧可以聽出終身屈居第二的苦澀。

    這麼多年了,她一直沒有升上去,在丈夫心目中,蘇舜娟地位永遠不如姚香如。

    她比她忠心百倍,辛勞有加,可是在他心中,她就是不如她。

    區先生想必也十分敬重妻子,但那只是一種感恩,他對妻子可能言聽計從,必恭必敬,但,他不愛她。

    鄧志能不知道多慶幸他在韶韶心中是第一位,韶韶在他心中也是第一位。

    太幸運了,在現代人複雜的感情生活中,簡直萬中無一。

    「韶韶可以接受這個事實嗎?」

    「她是成年人,她也已得知她並非姓區。」

    蘇女士凝視鄧志能,「在你心目中,韶韶十全十美吧?」

    「她?」小鄧幾乎沒跳起來,「我才沒盲目從妻,她這個人缺點之多——」

    「可是,她的缺點也是可愛的吧?」

    那倒是真的。

    魯莽,急性子,全都是難得真性情。

    蘇女士歎息一聲,「但願我的女兒也可以找到這樣的理想對象。」

    小鄧怪不好意思,「把我說得太好了。」

    蘇女士手上那只冰淇淋開始融化,小鄧把冰淇淋接過來,三兩口吃光。

    「奇芳還不曉得她非我親生。」

    小鄧大為訝異,「噫,你們應該早就告訴她,這種事瞞不了一生,也毫無必要隱瞞。」

    「區先生不讓我說,當年他把奇芳爭過來撫養,就決定不讓她知道。」

    荒謬,「拖到今日才說可能更為尷尬。」

    蘇女士不語。

    「奇芳同燕和感情可好?」

    「奇芳自幼被送到康瓦爾寄宿讀書。」

    小鄧感喟,「她是問題兒童?」

    「只有她的親生母親才敢那麼說。」

    小鄧看著她,也許,問題就出在她從來沒有斥責過這個女兒。

    不過,他是小輩,他只敢腹誹,他沒敢當面說出來。

    他終於說:「我會選擇適當時機盡量婉轉地把這件事告訴韶韶。」

    蘇女士站起來,「謝謝你。」

    她看上去十分疲乏,說這個故事,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我送你。」

    蘇女士說:「有車子在公園門口等我。」

    鄧志能忽然問:「你與我這次會面,也是區先生示意的嗎?」

    「不,我並非沒有主張的人,這是我自己的主意,再瞞下去沒有意思。」

    「我代韶韶謝你。」

    「先別高興,也許韶韶會怨我。」

    在這件事之前,鄧志能滿以為他自己機智、深沉、涵養工夫一流。

    但是他對自己失望,他沒沉得住氣。

    那日傍晚,韶韶開車上來接他。

    她感慨地說:「看到沒有,纜車站,十一二歲的某個星期六下午,母親帶我坐纜車到山頂,在舊咖啡屋給我買了熱狗吃,可是不幸我喝了幾口咖啡,一直覺得胸口悶,那是我童年時絕無僅有的外出活動,歷歷在目。」

    小鄧靜靜聆聽,他早有心理準備,已經把耳朵訓練好,他知道以後那幾十年,這一類事故是有得聽的。

    韶韶伏在車子駕駛盤上,「怎麼搞的,彷彿就是昨日之事,如不,即是上個星期,但當中二十年過去了。」

    「噓,別透露你真實年齡。」

    「我從不隱瞞年齡。」

    「那是因為你還年輕。」

    「不,那是因為我的成績與我年齡相等,還有,我並不想做比我年紀幼稚的事。」

    「來,我們去喝一杯。」

    韶韶怪疑心地看他一眼,「做了虧心事,對我那麼好?」

    鄧志能把妻子帶到一間時髦會所,韶韶很高興,正欣賞佈置,有人向他們招手。

    韶韶一看,那人卻是區燕和。

    「哎,」韶韶毫無心機地說,「蘇阿姨的女兒。」

    燕和朝他們招手。

    韶韶說:「過去一下吧。」

    小鄧咕噥,「走到哪裡都得坐檯子。」

    韶韶推他一下。

    燕和十分熱心,「我來介紹,我的未婚夫布志堅,鄧醫生、鄧醫生的夫人。」

    韶韶受寵若驚,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曾沾過小鄧的光,也不覺得她已晉陞為醫生夫人,經區燕和這麼一說,頓時臉上光彩起來。

    此際她也已看清楚了燕和的對象布志堅。

    呵,原來是這個人,怪不得挺臉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兒,照片過一陣子便會在某些雜誌不當眼的彩頁中出現。

    該君本來一臉高傲,後來聽女伴說是醫生,臉色稍霽,打了個招呼。

    鄧志能與韶韶立刻回到自己的桌子去。

    韶韶悄聲道:「沒想到醫生二字可以止咳。」

    「此處虛榮疫症蔓延,總得有點防身本領。」

    「地方是好地方,人卻沒意思。」

    小鄧不語,怪不得蘇女士擔心女兒的對象。

    「燕和好像很高興。」

    「高興就好。」

    「會長久嗎?」

    「哎呀,太太,天下有什麼是海枯石爛的,就算有,也悶死你,今夕快樂就好。」

    說得也是。

    「韶韶,我有話同你說。」

    韶韶心驚肉跳,「鄧大嘴,我最怕你這副鄭重其事、為國為民的口氣,你想怎麼教訓我?」

    「你別多心,我不過是想——」

    「稅務局追你?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倆一直分開報稅,你的事我一無所知,你可別牽連我,我在新聞局有大好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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